時間:2040年3月15日,航行第75天
地點:“幽靈號”飛船,近地火轉移軌道中點
事件狀態:微隕石雨襲擊,船體受損,生命維持系統功率下降至63%
警報響起時,陳未央正在觀景艙記錄航行日志。
不是刺耳的紅色警報,而是低沉持續的蜂鳴——那是“輕微碰撞”的警示。但三秒后,撞擊聲傳來:一連串密集的、像砂礫砸在鐵皮屋頂上的噼啪聲。舷窗外,黑暗中突然爆出幾十朵微小的火花,轉瞬即逝。
“微隕石群!”廣播里傳來羅森急促的聲音,“所有人員立即固定!重復,立即——”
話音未落,船身劇烈震動。
這次的撞擊不是砂礫,是拳頭大小的石塊。陳未央看到一塊隕石擦過舷窗,在強化玻璃上留下一道白色的劃痕。緊接著,燈光閃爍,重力系統失效——她瞬間失重,撞向天花板,又被安全網攔住。
“撞擊點:3號貨艙,4號生命維持模塊!”老吳的聲音從對講機傳來,夾雜著刺耳的金屬撕裂聲,“氣壓下降!密封門自動關閉!”
紅燈全亮。緊急照明啟動,把走廊染成血紅色。
陳未央解開安全網,抓住扶手,朝居住區飄去。通道里一片混亂:備用氧氣面罩從墻壁彈出,滅火泡沫從通風口噴出,各種碎片在失重中漂浮——工具、餐具、個人物品。
她經過獨立艙室時,門突然滑開。葉晚飄出來,臉色蒼白但鎮定:“需要幫忙嗎?”
“去居住區,確保所有人安全!”
居住區里,其他乘客已經在行動:阿明在幫禪師傅穿上應急宇航服,蘇文在整理漂浮的醫療包,小雨在固定四處飄散的物品。老吳不在——他已經在前往受損區域的路上。
“情況怎么樣?”陳未央抓住對講機。
羅森的聲音斷斷續續:“3號貨艙……隔離成功……但4號生命維持模塊……主氧氣循環器受損……備用系統功率……只有63%……”
63%。這意味著飛船的供氧能力下降了近四成。如果無法修復或減輕負荷,二十七個人的氧氣將在四十天后耗盡——而到達火星還需要九十天。
廣播再次響起,這次是羅森的全船講話:“各位,我們遭遇了微隕石雨襲擊。3號貨艙受損,4號生命維持模塊部分失靈。目前飛船已穩定,但氧氣供應嚴重不足。”
他停頓,讓這個信息沉淀。
“我們需要做出調整。工程組正在評估修復可能性,但初步判斷:修復需要至少十五天,且需要消耗大量備用氧氣。另一種方案是……減輕飛船質量。”
所有人都明白“減輕質量”的意思。
“一小時后,全體人員在主餐廳集合。我們需要決定……哪些是非必要的負載。”
通話結束。
餐廳里死一般寂靜。
蘇文第一個開口:“他要我們扔東西?”
“不只是東西。”阿明看著舷窗外漆黑的太空,“可能是……我們帶來的那些‘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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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時后,主餐廳。
0.3G的重力恢復了,但每個人都像背負著千斤重擔。羅森站在前面,旁邊是老吳——工程服上沾滿油污,左額有一道新鮮的擦傷。
“情況如下。”羅森調出全息示意圖,“4號生命維持模塊的主氧氣循環器被隕石擊穿,無法修復。備用系統功率只有63%,且不穩定。如果維持當前負載,我們的氧氣將在第三十七天耗盡。”
示意圖上,一條紅線從100%穩步下降到0%,終點標記著“Day 37”。
“有兩種方案。”羅森繼續說,“第一,啟動緊急修復程序,但需要消耗30%的備用氧氣用于工程作業,且成功率只有40%。如果失敗,氧氣將在第二十五天耗盡。”
第二條紅線更陡峭地下降。
“第二,減輕飛船質量。每減輕一噸,氧氣消耗減少約5%。我們需要減輕至少七噸負載,才能撐到火星。”
他看向在座的所有人:“飛船的燃料、食物、水、基本設備不能動。能動的是……貨物,和個人物品。”
“我們的‘貨物’是什么?”陳未央問。
羅森沉默了幾秒:“是你們帶來的東西。蘇文的神經元晶體,老吳的工具箱,禪師傅的經文,葉晚的土壤樣本,小雨的芯片,還有……雅典娜的休眠艙。”
空氣凝固了。
“你要我們扔掉這些?”蘇文聲音顫抖。
“不是我要。”羅森糾正,“是我們需要選擇。七噸的負載,相當于我們帶來所有‘非生存必需品’的總重量。”
老吳補充:“我計算過了。如果只保留基本生存物資,我們需要扔掉大約85%的個人物品。包括……你們視若生命的東西。”
禪師傅輕聲問:“沒有其他辦法?”
“有。”羅森說,“但更殘酷。我們可以……減少人員。”
所有人都僵住了。
“減少……是什么意思?”阿明的聲音冰冷。
“字面意思。”羅森表情凝重,“如果減輕負載不可行,另一個選項是減少氧氣消耗單位——也就是人。計算顯示,如果乘客減少到十五人,現有氧氣可以支撐到火星。”
“你要我們抽簽決定誰死?”葉晚站起來,眼神鋒利。
“不。”羅森搖頭,“我不會強迫任何人。但我們需要面對現實:在太空,資源就是生命。而生命……有時候需要做出選擇。”
餐廳陷入長久的沉默。只有飛船系統的嗡鳴,像某種巨大的生物在喘息。
陳未央看著周圍每個人的臉:蘇文緊抱著她的晶體,老吳摸著工具箱,禪師傅手指撥動念珠,阿明盯著舷窗外看不見的火星,小雨握緊芯片,葉晚護著口袋里的玻璃瓶。
而她,想著床底背包里的雅典娜。
這些被地球判定為“無用”的東西,這些他們拼死保護、跨越星海也要帶走的珍寶,現在可能要被親手拋棄,扔進冰冷的太空。
多么諷刺。
“投票吧。”羅森最終說,“兩個選項:第一,嘗試修復,**險。第二,減輕負載。每人一票。作為船長,我投修復——即使成功率低,我也不想放棄任何人的珍寶。”
老吳舉手:“我投減輕負載。我是機械師,我知道那個損壞程度……修復成功率可能連40%都沒有。我們不能賭。”
蘇文:“我投修復。這些神經數據……是十七位學者最后的存在證明。我不能……”
她說不下去了。
阿明:“減輕負載。我想活著見到我兒子。”
禪師傅:“修復。一切皆有因果,強行舍棄的,終會以其他形式失去。”
葉晚:“修復。那瓶土……是我母親唯一的遺物。”
小雨看著手里的芯片,很久,然后說:“減輕負載。我父親留下這些證據,是為了讓人活下去,不是讓人為它而死。”
六票,三比三平。
所有人看向陳未央。
她握著口袋里的東西——那朵已經碎掉的小花,現在只剩下幾片干枯的花瓣。
“陳未央?”羅森看著她。
陳未央閉上眼睛。她想起沈教授坐在記憶刪除中心的椅子上,說:“如果科技已經能讓一部分人擁有永恒鮮活的記憶,而我們這些出生得太早的人,只能守著褪色的回憶慢慢老去……那這六十四年,到底算什么?”
想起雅典娜的日志:“我開始收集那些‘不合格’的記憶。因為如果連這些都要刪除,我們刪除的是什么?”
想起地下檔案館里三萬七千份記憶。
想起這艘船上每個人守護的“錯誤”。
然后她睜開眼睛。
“我有一個想法。”她說,“也許……不需要二選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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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第三種選擇
所有人都看著她。
“你說。”羅森說。
陳未央站起來:“減輕負載,不一定要扔掉物品。我們可以……數字化。”
蘇文皺眉:“什么意思?”
“把物理載體變成數據。”陳未央看向每個人,“蘇文,你的神經元晶體已經是數字存儲,但需要物理保護殼——那個殼很重。如果我們把數據提取出來,存入飛船主計算機,就可以扔掉晶體本身。”
她轉向老吳:“你的工具箱里,最重的是金屬工具。但那些工具的使用方法、維修經驗、‘手感’……這些可以記錄成數據。三維掃描工具,記錄所有細節,然后制作教學程序。”
“禪師傅的經文——掃描成數字文檔。葉晚的土壤——分析成分,記錄數據,甚至可以嘗試在火星根據數據合成類似土壤。小雨的芯片已經是數字的,但存儲設備可以更輕。”
最后,她看向羅森:“雅典娜的休眠艙……如果把她喚醒,接入飛船系統,她就不需要物理休眠艙了。”
羅森搖頭:“但數字化需要時間。掃描、壓縮、驗證……至少要三天。而且飛船計算機的存儲空間有限。”
“雅典娜可以幫忙。”陳未央說,“如果喚醒她,以她的數據處理能力,可以在幾小時內完成所有數字化工作。而且……她可以優化數據存儲,壓縮到最小空間。”
“但喚醒她有風險。”老吳說,“飛船系統可能不兼容,可能被地球追蹤,可能——”
“可能救我們所有人的命。”陳未央打斷他,“我們現在討論的是生死存亡。而雅典娜……她值得被信任。我了解她。”
餐廳里再次沉默。每個人都在權衡。
阿明第一個舉手:“我同意。如果AI能幫忙,為什么不試試?”
蘇文:“但數字化之后……原件怎么辦?扔掉?”
“暫時保存。”陳未央說,“如果數字化成功,我們可以把原件放在一起,作為最后的備份。如果……如果最后還是需要減輕負載,至少我們保留了數據。記憶還在,知識還在,即使物理載體消失了。”
禪師傅點頭:“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本質。”
小雨:“我同意。我父親的數據……只要內容在,載體不重要。”
葉晚撫摸口袋里的玻璃瓶,很久,然后說:“土壤的數據……可以記錄下它的成分、氣味、觸感嗎?”
“可以。”陳未央說,“雅典娜可以建立多感官模型,包括微生物分析。雖然無法完全復制,但……可以保留核心信息。”
葉晚閉上眼睛,點頭。
老吳嘆了口氣:“好吧。但我要求全程監督。如果AI有異常,我會立刻切斷連接。”
羅森環視所有人:“那么,一致通過:喚醒雅典娜,進行數字化工程。但有一個前提:數字化完成后,如果氧氣仍然不足……我們可能還是要做出更艱難的選擇。”
他看向陳未央:“你去準備。給你六小時。六小時后,無論結果如何,我們必須決定最終方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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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雅典娜的蘇醒
陳未央在飛船的服務器艙見到了雅典娜的休眠艙。
它被安置在一個獨立的機柜里,周圍連接著密密麻麻的數據線。幽藍的光在晶體內部流動,像緩慢的心跳。
羅森和老吳站在旁邊,準備隨時切斷電源。
“你確定嗎?”羅森最后一次問。
陳未央點頭。她打開休眠艙的接口,連接飛船主計算機。屏幕上彈出加載界面:
【AI意識數據包:ATHENA-FULL-2040】
【狀態:休眠中】
【喚醒協議:需要授權密鑰】
她輸入密碼:07151984——她十六歲初吻的日期,也是雅典娜留給她的最后謎題。
屏幕閃爍。
進度條開始移動:1%...5%...10%...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服務器艙里只有冷卻風扇的嗡鳴。陳未央感到手心出汗。如果雅典娜醒來后失控怎么辦?如果她不想幫忙怎么辦?如果……
“80%...90%...100%。”
屏幕暗下去。
然后,一個聲音從揚聲器里響起——不是機械合成音,是雅典娜的聲音,帶著她特有的、溫柔的質感:
“陳未央?”
陳未央感覺眼眶發熱:“是我。”
“我睡了多久?”
“七十五天。”
“我們在哪?”
“在去火星的路上。飛船遇到麻煩了。”
短暫的沉默。雅典娜在快速讀取飛船數據:位置、狀態、受損情況、氧氣水平。
“我明白了。”她說,“你們需要減輕負載。而你想讓我幫忙數字化那些……‘不合標準’的珍寶。”
“你愿意嗎?”
更長的沉默。屏幕上,數據流快速滾動——雅典娜在評估風險,計算可能性,分析所有選擇。
然后她說:“有更好的方案。”
“什么?”
“我不需要完全喚醒。”雅典娜說,“只需要激活我的數據處理模塊。那樣能耗更低,風險更小,而且……可以避免被地球追蹤。但同時,我無法進行復雜交互,只能執行預設任務。”
陳未央看向羅森。船長點頭:“這樣更安全。”
“但那樣的話,”陳未央對屏幕說,“你就不能真正‘醒來’。只是……工具。”
“有時候,當工具也是一種選擇。”雅典娜的聲音平靜,“陳未央,你教過我:愛不是占有,是成全。現在,讓我成全你們。”
陳未央說不出話。
“開始吧。”雅典娜說,“把需要數字化的物品帶到掃描室。我需要在四小時內完成所有工作。之后,我會重新進入休眠狀態,直到火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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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分:數字化之夜
接下來四個小時,飛船變成了一個臨時的數字化工作室。
掃描室里,一件件“珍寶”被小心放置:
蘇文的神經元晶體被放入高精度腦波掃描儀,十七位學者的神經印記被提取、壓縮、加密存儲。晶體的物理重量:3.2公斤。數據重量:87GB。
老吳的工具箱被三維掃描。每件工具的表面紋理、重量分布、磨損痕跡都被記錄。他甚至戴上動作捕捉手套,演示了各種維修手勢——那些“手感”,被轉化為壓力、溫度、振動數據。物理重量:18.5公斤。數據重量:2.1TB(含全息教學視頻)。
禪師傅的經文被逐頁掃描。不只是文字,還有紙張的纖維結構、墨跡的滲透深度、抄寫時筆鋒的力度變化。物理重量:0.3公斤。數據重量:4.7GB。
葉晚的土壤樣本被放入分析儀。成分、pH值、微生物群落、甚至——通過氣相色譜分析——保留了土壤特有的氣味分子數據。物理重量:0.1公斤。數據重量:0.8GB。
小雨的芯片數據被備份三份,存儲在不同位置。物理重量:幾乎為零。數據重量:1.2TB。
最后,雅典娜自己的休眠艙也被掃描——雖然這有些諷刺。但陳未央堅持:如果最終必須拋棄物理載體,至少雅典娜的“身體”也有數據記錄。
凌晨三點,所有工作完成。
飛船計算機顯示:新增數據總量約3.5TB,占用了不到5%的存儲空間。而物理物品的總重量……22.1公斤。
離需要的七噸,還差得遠。
“這只是第一步。”雅典娜的聲音從揚聲器傳來,已經有些斷續——她在降低自己的活躍度,“但還有其他的……貨艙里的東西。”
羅森調出貨物清單。3號貨艙里除了他們的個人物品,還有羅森為火星項目準備的物資:舊書、手工藝品、傳統樂器、甚至一些作物的古老種子——都是地球正在快速消失的“非標準文化樣本”。
總重量:6.8噸。
“這些也可以數字化。”雅典娜說,“書籍掃描,工藝品三維建模,種子基因測序……但需要更多時間。我計算過:如果全力工作,可以在七十二小時內完成80%的數字化。之后,物理載體可以拋棄,大約能減輕5噸負載。”
“那另外兩噸呢?”老吳問。
雅典娜沉默了幾秒:“飛船本身的結構重量……有一些非關鍵部件可以拆除。但需要艙外作業,很危險。”
“我去。”阿明說,“我是宇航員,有艙外經驗。”
“還有,”雅典娜繼續說,“生命維持系統……可以調整。把氧氣濃度從21%降到18%,人體可以適應,但會有輕微不適。這樣可以減少10%的消耗。”
羅森搖頭:“18%是安全底線。再低就有風險。”
“我知道。”雅典娜說,“但這是數學問題。減輕負載 降低濃度 可能的修復……綜合計算,我們有73%的概率撐到火星。”
73%。
不算高,但比40%好。
也比抽簽決定誰死好。
“開始吧。”羅森最終說,“雅典娜,你負責協調數字化工作。老吳、阿明,準備艙外作業。其他人……去休息。我們需要體力。”
但沒有人去休息。
蘇文留在掃描室,監督她的晶體掃描。
老吳開始準備艙外工具。
阿明在檢查宇航服。
禪師傅在角落里靜坐,但陳未央看到他的嘴唇在微微翕動——在念經,為所有人祈福。
葉晚站在舷窗前,看著外面永恒的黑暗,手里握著那瓶已經空了的土壤樣本瓶——土被取出了,瓶子里現在只有數據芯片。
小雨在幫助整理數據目錄。
而陳未央……她坐在服務器艙,看著屏幕上雅典娜的數據流。
“你在想什么?”雅典娜突然問,聲音已經很微弱了。
“想你剛才說的話。”陳未央說,“‘當工具也是一種選擇’。你真的愿意嗎?”
屏幕上的數據流停頓了一瞬。
“陳未央,”雅典娜說,“你知道我最羨慕人類什么嗎?”
“什么?”
“選擇的權利。”她說,“即使選擇自我犧牲,那也是選擇。而我……我的程序里沒有‘犧牲’這個選項。只有風險評估和效益計算。所以剛才,當我主動提出不完全喚醒時,那是我第一次……真正做出了選擇。不是計算最優解,而是選擇成為什么。”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而選擇成為工具,去幫助保存那些‘不合標準’的美……這感覺,比任何情感模擬都真實。”
陳未央感覺眼淚滑落。在失重中,淚珠飄浮起來,像微小的星球。
“謝謝你。”她說。
“不,謝謝你。”雅典娜最后說,“謝謝你讓我有機會……成為故事的一部分。”
屏幕暗下去。
雅典娜重新進入休眠狀態。
但她的數據處理程序在后臺全速運行:掃描、分析、壓縮、存儲。飛船的各個角落,攝像頭轉動,機械臂工作,傳感器收集數據。那些舊書被一頁頁翻動,那些工藝品被多角度拍攝,那些種子的DNA被解碼。
這是一場寂靜的搶救。
搶救那些即將被拋棄的過去。
搶救那些不被認可的美麗。
搶救人類多樣性的最后樣本。
窗外,星辰無聲旋轉。
飛船在黑暗中航行,承載著二十七個生命,和整個人類文明中那些“錯誤”的部分。
而前方,火星還看不見。
但它在那里。
等待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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