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
三輛馬車駛過街頭。
街頭很熱鬧,鄉農簇擁在廟宇前爭購“東君畫像”,祈愿新春祥瑞;生意人支著臨時篷子吆喝著買賣,攤兒上置著糖果、小吃、各色雜貨;來自各處的雜耍把戲,也在此處各展所長,娛人耳目;巡城的衛兵則警惕地穿行在大街小巷。
齊彧看著簾外,手指一動,簾子放下。
喧鬧,市井,皆隔在外。
他一個人坐在第三輛馬車里,前面是父母的車輛。
昨日,他與元子等人小聚之后,晚上...父親就找了他。
父親胳膊腫了一大塊,垂搭著不能輕易動彈,而父子倆也終于進行了一次開誠布公的密談。
此時,父親的話還在耳畔。
“三房勢弱,若不掙扎奮起,恐被二房吞得連骨渣都不剩。
彧兒,原本不給你壓力,是因為你沒有潛力。
如今,你既然能夠表現出潛力,那這些事就不再瞞你了。”
聲音斷斷續續,在少年腦中浮現...
齊彧幽幽望向窗外。
寒風卷著碎雪,撲向車簾。
元子說得對,有些風暴,無須你去尋找,它自會...撲面而來。
————
馬車碾過積雪,停在齊家主府。
主府巍峨。
朱漆大門,銅獸銜環,兩側石獅,淺覆白雪。
門庭前...
風雪不歇,反倒漸狂,亂玉般撲打著檐下燈籠,將天地暈染成一片蒼茫。
府門之內,卻是另一重天地。
暗沉天色里,琉璃宮燈亮如白晝,獸金炭火燒的正旺,酒肴香氣、脂粉甜膩交匯一處...
齊彧隨著父親踏入正廳,繞過一扇巨大的金漆“福”字屏風。
廳中一切,自呈眼前。
齊老爺子齊震山端坐主位,白須抖擻,紅光滿面。
入目的齊家繁華,正是他這一生功業的完美體現。
這些都是他的功勞。
老爺子身側,緊挨著二房齊長吉。
這位毒水軍校尉雖身著便服,但依然背脊筆直,帶著一股上位者的威嚴,從軍者的殺伐,不怒自威。
另一側,則是大房齊長福,齊長福雖八品,卻是以養身健體為主,面容富態紅潤,此刻見三弟進來,臉上堆起笑容,抬手招呼:“老三,這里!”
齊長順應聲上前,被大哥拉到身旁落座。
齊老爺子冷哼一聲。
齊長順急忙取出一個錦盒,恭敬捧上:“兒子得了一株極為難得的延壽花,特意獻給爹爹。”
老爺子目光在錦盒上略一停留,微微頷首,自有管事上前接過,收起。
趁著父輩寒暄,齊彧向老爺子行了一禮,問了聲祝福,然后退向小輩聚集處。
廳堂側翼,年輕一輩早已三五成群。
大房嫡女齊照,手捧暖壺,一身錦衣,正與幾位妝容精致的姐妹低聲談笑,在看到齊彧的時候,眸光里閃過幾分隱晦觀察之色,可卻未去打招呼。
幾位旁支的族老則在不遠處圍著一張紫檀小幾,啜著香茗,低聲談論著陳年舊事,齊家主業其實早已和他們無關,他們中其實有人家道衰落,今日還能來此不過是因著昔日血緣情分...
齊彧掃了一眼族老那一脈的幾個年輕人。
不熟。
他也沒去打招呼的習慣,于是獨自坐在一邊。
這時,廳門外忽地傳來一陣鏗鏘有力的腳步聲。
那腳步節奏分明,蓋過了廳內的喧嘩。
眾人目光齊刷刷轉向門口。卻見一名身著明光鎧甲的英武少年昂首闊步踏入。
那鎧甲打磨得锃亮,反射燈光,宛如一輪移動的驕陽。
他身姿挺拔,雙目銳利,氣度之沉穩遠超同齡人。
廳內霎時一靜,隨即響起一片壓抑的驚嘆和低語,不少目光交織著羨慕、敬畏與探究,落在這位齊家最耀眼的少年身上。
齊峰昂首,臉掛微笑,對投來的目光一一頷首,然后徑直走到老爺子座前,單膝點地,朗聲道:“孫兒齊峰,祝祖父身體康泰,福澤綿長!!”
老爺子臉上的滿意幾乎要溢出來,他看著眼前這人中龍鳳的長孫,聲帶寵溺道:“峰兒,怎生穿著這副行頭便來了?大過年的。”
齊峰起身,抱拳道:“回祖父,孫兒昨日剛剛擢升毒水軍裨將,軍職在身,不敢懈怠。此刻正是巡防間隙,特來給祖父拜年,稍后還需繼續執行軍務。”
軍務?
老大齊長福和老三齊長順聞言都是一怔,彼此交換了一個疑惑的眼神。
這除夕之夜,哪兒來的緊急軍務?
他們事先都沒聽到半點風聲。
再一看老爺子,老二齊長吉...那兩人卻似都沒什么意外。
兩人心中一沉,最后一點希望也被掐滅了。
齊長福倒是平穩,臉上帶笑,手則在桌下拉了拉老三衣角,暗示他別亂說話。
另一邊,老爺子臉上笑意更濃,他抬手輕撫這少年寒光凜冽的鎧甲,然后環視全場,揚聲道:“這才是我齊家真正的麒麟兒!你們這些后輩,都要以峰兒為表率!我齊家未來之興,全系于爾等身上!”
齊彧掃了掃身邊幾個陌生少年。
每個人都對老爺子的話毫無興趣。
表率?
未來之興?
那也得給資源啊。
齊峰吃了多少資源?
那是他們能比的嗎?
老爺子當真說話不腰疼。
齊峰謙遜地躬身:“祖父謬贊,孫兒愧不敢當。”
隨即,他目光忽的落在齊彧身上:“彧弟!聽三叔說,你前日竟一舉突破八品了?還勝了孫護院?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這“驚喜”的語調,在寂靜下來的廳堂里,清晰無比。
說著,齊峰緩步向齊彧走去。
齊照饒有興趣地投去目光...
大房齊長福誕下四名后裔,卻皆是女子,齊照是唯一一個還待于閨中的少女,按照大房的說法,她是不會出嫁的,而會招個贅婿。
這堂姐如今十九,與齊峰小一歲,卻比齊彧長了一歲。
當然,這年輕一輩除卻三人,大房外嫁的三女之外,二房也還有個外嫁的女兒,以及一個如今才八歲的男孩。
齊峰緩步走近,姿態放松,用一種長兄循循善誘的語氣笑道:“彧弟,練武...根基穩固方為根本,若有疑惑之處,不妨說與為兄聽聽。
我在軍中,常與同袍切磋印證,于根基打磨一道,頗有些心得體悟,或可為你解惑一二。”
不遠處的老爺子捻著胡須,頻頻點頭,眼中贊許之色更濃。
他看向齊長順的方向,喃喃道:“這娃娃都比某些人更有胸襟氣度。”
齊長順低頭不語。
大房齊長福則是笑著道:“峰兒不愧是我齊家年輕一輩的翹楚,年紀輕輕便身居要職,難得的是這份不忘提攜兄弟的赤誠之心,實乃我齊家年輕一代當之無愧的表率!”
這番話簡直說到了老爺子心坎里,老爺子撫須而笑,越發開心。
不遠處...
光芒的中心與邊緣,涇渭分明,刺眼無比。
仿是光和影。
齊峰如同驕陽,而他對面的齊彧,則像一道影子,安靜、單薄、毫不起眼,仿佛隨時都會被那光明徹底吞噬。
下一剎,齊彧行了一禮道:“堂兄過譽了。不過是《靈蛇功》罷了,初窺門徑,還在摸索,根基淺薄。”
齊峰笑著活動了下手腕,道:“彧弟,不如我壓制實力,我們來過兩手。”
齊彧立刻起身,微微垂首,姿態放得極低:“堂兄說笑了。小弟這點微末修為,豈敢與堂兄動手?而且...今日堂兄軍務在身,小弟不敢耽擱。”
齊老爺子遠遠看著。
看到齊彧的“低調”回應,也頗為滿意,覺得這孩子終究還是識大體的,比他爹懂事。
他揚聲道:“峰兒,你既有軍務在身,心意到了便好。
至于指點彧兒...日后有的是機會。
看到你們兄弟能如此和睦親近,老夫這心里,也就踏實了,知足了。”
他頓了頓,目光在齊彧身上短暫停留,道:“還不多謝你堂兄。”
齊彧深深行了一禮,道:“多謝堂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