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外科里，西村教授年近七十，早就拿不動刀了。

而水谷助教授，寫論文是一把好手，搞辦公室政治也是一把好手，但真讓他上臺做這種玩命的急救手術，他絕對會找借口尿遁。

還有一位手藝不錯的武田助教授，但前天剛?cè)|京參加外科學會了，人不在前橋市。

所以，整個第一外科，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今川織。

而二外那邊，另一位助教授聽說去東京開會了，那就只能中村教授親自披掛上陣。

手術臺上的工作還在繼續(xù)。

中村宏教授不愧是第二外科的掌舵人，幾十年的臨床經(jīng)驗讓他對腹腔內(nèi)的解剖結構了如指掌，手上的動作快得驚人。

“腸系膜根部有血腫，但沒有活動性出血，先不用管?！?/p>

“肝臟邊緣挫傷，壓迫止血即可?！?/p>

“現(xiàn)在最關鍵的是保命，不是追求完美。”

探查，結扎，沖洗，一系列操作下來，原本混亂的腹腔，在他的手下迅速變得清晰起來。

在患者生理機能瀕臨崩潰的極限狀態(tài)下，不做復雜且耗時的確定性手術，而是采用最簡單、最快速的方法控制致命性出血和污染。

先救命，后治病。

而另一邊，今川織和桐生和介這邊的填塞工作也接近尾聲。

六塊大紗布墊被死死地填塞進骨盆周圍的間隙中，巨大的物理壓力迫使那些斷裂的血管閉合。

止住血了。

今川織看了一眼監(jiān)護儀，C型鉗縮小了骨盆容積，腹膜前填塞提供了直接壓迫，再加上大量補液，現(xiàn)在血壓穩(wěn)定在95/60，心率降到了110。

雖然還在危險區(qū)，但至少暫時死不了。

“收尾吧?！?/p>

“關腹！”

“只縫合皮膚，皮下和肌肉層敞開，用巾鉗夾閉?！?/p>

“放置引流管，腹腔兩根，盆腔兩根?！?/p>

中村宏沒有任何猶豫就做出了決定。

現(xiàn)在的病人經(jīng)不起長時間的縫合，而且腹腔內(nèi)填塞了紗布，壓力極高，強行縫合筋膜會導致腹腔間室綜合征。

必須要在48小時到72小時后，等病人情況穩(wěn)定了，再進行二次手術，取出紗布，處理骨折。

桐生和介迅速遞上巾鉗。

咔嚓，咔嚓。

隨著金屬閉合的聲音，腹部的切口被暫時關閉。

擁有著“外科切口縫合術·高級”的桐生和介，手上的動作飛快，大針大線，全層縫合皮膚。

這種縫合方式雖然留下的疤痕會像蜈蚣一樣難看，但勝在速度快，抗張力強，能有效防止腹腔高壓導致的切口裂開。

不到五分鐘，腹部的切口就被關閉了。

“送ICU。”

今川織脫下滿是血污的手術衣，丟進回收桶。

她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正好是凌晨五點鐘。

也就是說，從病人送進來到現(xiàn)在手術結束，過去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

而這場手術之所以持續(xù)這么久，主要還是因為桐生和介。

如果他沒有提出的C型鉗和腹膜前填塞方案，這病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具尸體了，而手術時長則可以縮短到半個多小時。

中村宏脫下手套，目光將在場的眾人都掃過一遍，最后停在了桐生和介的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第一外科研修醫(yī)，桐生和介?！?/p>

“嗯。”

但中村宏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手術室。

桐生和介和井上醫(yī)生等人推著平車緊隨其后。

剛出手術室的氣密門，走廊里的景象就讓桐生和介瞇起了眼睛。

凌晨四點的醫(yī)院走廊，本該空蕩蕩的，此刻卻站了不少人。

除了剛才參與了手術的今川織和中村宏教授，還有第一外科的西村教授，甚至連院長都在場。

這群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此刻正和一對中年夫婦在一起。

那個男人大概五十多歲，神色疲憊，手里拄著一根拐杖，旁邊的婦人正在低聲啜泣。

走廊兩側(cè)，還站著七八個身穿黑色西裝、戴著耳麥的保鏢，一個個面無表情，雙手交叉放在身前。

這陣仗，果然不是普通人。

“這么晚把各位叫來，犬子的性命，就拜托了?！?/p>

中年男人對著院長和兩位教授微微欠身。

“大河原議員請放心，我們就一定會動用最頂尖的資源?！?/p>

院長并沒有像下級醫(yī)生那樣惶恐，只是微微頷首，保持著作為國立大學醫(yī)院掌舵人的矜持與威嚴。

語氣平穩(wěn)，不卑不亢。

大河原？

桐生和介腦海中迅速搜索著這個姓氏。

大河原源太，群馬縣選出的眾議院議員，執(zhí)政黨內(nèi)的實權派人物。

同時，擔任著厚生常任委員會委員長，負責統(tǒng)籌縣內(nèi)醫(yī)療、福祉與保健政策的審議與監(jiān)督工作。

難怪。

難怪能把兩個外科的教授叫過來，難怪今川織會跑得比兔子還快。

這哪里是救人，這分明是在救前途，救預算，救醫(yī)院明年的撥款。

“手術很成功，令郎的生命體征已經(jīng)平穩(wěn)了?！?/p>

中村宏教授走上前去，語氣平和。

一旁的今川織見狀，面上有些失望。

如果是她的話，一定會添油加醋地把剛剛手術的驚險過程說一遍，以凸顯自己的功勞。

“辛苦了，中村教授，大河原家不會忘記這份恩情?！?/p>

大河原源太緊繃的臉龐終于松弛了一些，他主動伸出手，握住了中村宏教授的手。

……

把病人安頓在ICU，交接完所有醫(yī)囑，已經(jīng)是凌晨五點半了。

雖然命是保住了，但接下來的四十八小時依然是鬼門關，感染、多器官功能衰竭、凝血功能障礙，任何一個并發(fā)癥都能隨時要了病人的命。

但這已經(jīng)不歸外科醫(yī)生管了。

桐生和介靠在墻上，感覺一陣疲憊襲來，腎上腺素消退后的副作用就是極度的困倦。

即便他的身體素質(zhì)被略微提升，但，終究還是人。

“給?！?/p>

一個冰涼的東西貼在了他的臉上。

桐生和介轉(zhuǎn)過頭，看到今川織正站在他旁邊，手里拿著一罐剛從自動販賣機里買來的微糖咖啡。

“謝謝?！?/p>

他也沒客氣，接過來，拉開拉環(huán)，仰頭灌了一大口。

冰冷的液體順著食道滑下去，讓人精神一振。

今川織也靠在了墻上，看著遠處ICU緊閉的大門：“大河原家的人情，很值錢?！?/p>

她莫名其妙地說了一句。

桐生和介笑了笑：“都是今川醫(yī)生和中村教授的功勞?！?/p>

今川織卻搖了搖頭：“但C型鉗和腹膜前填塞是你提出來的，如果不是你，那家伙大概等不到我就已經(jīng)死在臺上了?！?/p>

她頓了頓，才有接著補了一句：“做得不錯?！?/p>

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夸獎一個人。

在她的眼里，只有兩種人，有用的人和沒用的人。

之前的桐生和介屬于后者，而現(xiàn)在，他顯然已經(jīng)晉升為了前者，而且是“非常好用”的那一類。

“運氣好而已?！?/p>

桐生和介晃了晃手里的空罐子，隨口敷衍了一句。

他并不想解釋自己為什么會懂這些超綱的急救技術，解釋就是掩飾，掩飾就是講故事。

但今川織也沒有追問。

就像買菜刀的人是不會關心菜刀的制造過程，拿回家能用就行。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空氣中只剩下自動販賣機壓縮機嗡嗡的運作聲。

桐生和介看著今川織的側(cè)臉，晨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窗戶灑在她臉上，給那層清冷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柔和的金邊。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關于“本周六是她的生日，你買了一個蛋糕并祝她生日快樂。”的世界線分叉。

而今天是周四。

“今川醫(yī)生。”

“嗯？”

“冒昧問一下，你的生日是什么時候？”

“你問這個干嘛？”

聽到這個問題，今川織轉(zhuǎn)過頭，微微瞇起眼睛，看向桐生和介。

在她的認知里，異性詢問生日，通常只有兩種目的。

一是有非分之想。

二是想以此為借口送禮、巴結、搞關系。

但無論是哪一種，都是麻煩。

桐生和介面不改色，他早就料到了對方會有這種反應。

“也沒什么?！?/p>

“最近在研究星座占卜，好像今天處女座和天蝎座的醫(yī)生財運特別好，想看看準不準?！?/p>

“僅此而已。”

“……”

這是個爛得不能再爛的借口。

但在這個全民迷信星座和血型的年代，倒也勉強說得過去。

今川織狐疑地看了他幾秒。

最后，她冷哼一聲。

“無聊。”

“12月24日?！?/p>

“走了，回家睡覺?！?/p>

說完，她將喝完的空罐子準確地投進幾米外的垃圾桶里，轉(zhuǎn)身就走。

看著她那瀟灑離去的背影，桐生和介只能羨慕。

主刀醫(yī)生可以拍拍屁股走人，回去補美容覺，而身為研修醫(yī)的他，還得回去工作。

回到醫(yī)局后。

桐生和介從抽屜里拿出一沓病歷紙和黑色圓珠筆。

電子病歷系統(tǒng)雖然已經(jīng)在部分頂尖醫(yī)院試行，但在群馬大學附屬醫(yī)院這種地方，紙質(zhì)病歷依然是主流。

在晨會開始之前，要把剛才那臺急診手術的手術記錄、病程記錄、轉(zhuǎn)科記錄全部手寫完成。

而且還要用德語混雜著英語的專用術語來寫。

這是日本醫(yī)學界的狗屎一樣的傳統(tǒng)。

老一輩教授推崇德語，新一代推崇英語，導致病歷成了這種不倫不類的混合體。

【術前診斷：骨盆骨折（Tile C型），失血性休克】

【手術名稱：骨盆填塞術 C型鉗固定術】

桐生和介筆走龍蛇。

這種機械性的工作沒有任何爽感可言，純粹是在消耗生命。

但他必須寫得事無巨細。

畢竟這可是大河原議員的兒子，這份病歷日后肯定會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稍有差池就是醫(yī)療糾紛。

寫完最后一行字，天已經(jīng)大亮了。

早晨七點半。

醫(yī)局里的人陸陸續(xù)續(xù)多了起來。

田中健司拎著公文包走進來，直接湊了過來：“早啊，桐生君，聽說昨晚來大活了？”

消息傳得永遠比病毒快。

桐生和介把整理好的病歷夾合上，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大河原議員的兒子，高空墜樓。”

田中健司倒吸一口涼氣：“今川醫(yī)生主刀？”

“還有二外的中村教授?！?/p>

“嘖嘖，豪華陣容啊。”

田中健司羨慕地咂咂嘴。

能在這種級別的VIP手術中露臉，哪怕只是當個拉鉤的，在履歷上也是濃墨重彩的一筆。

桐生和介指了指桌上厚厚的一摞紙：“別羨慕了，你要是想寫這二十頁的病歷，我可以讓給你。”

田中健司立刻縮了回去：“那還是算了。”

……

八點整。

第一外科的走廊上傳來了皮鞋敲擊地面的聲音，密集而有節(jié)奏，像是軍隊行進。

教授回診，也就是俗稱的“大名行列”，開始了。

按理說今天并不是周一，西村教授是懶得離開自己辦公室的。

牢牢掌控著第一外科的她，也沒有必要時不時地巡視后院。

但，今天院里來了個議員兒子的病人。

那就值得破例一回了。

西村教授走在最前面，雙手背在身后。

水谷助教授緊隨其后，身子微微前傾，保持著半個身位的距離，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隨時準備記錄教授的指示。

后面跟著講師、專門醫(yī)、專修醫(yī)，最后才是桐生和介這樣的研修醫(yī)。

一行二十多人，浩浩蕩蕩，占據(jù)了整個走廊。

其他的病人、護士、家屬見狀，紛紛貼墻站立，鞠躬致意，大氣都不敢出。

眾人直奔ICU。

雖然大河原的兒子歸急救科管，但畢竟是外科動的手術，教授必須親自過問。

ICU的自動門打開。

大河原源太議員正坐在休息區(qū)的沙發(fā)上閉目養(yǎng)神，看到西村教授進來，立刻站起身。

“西村教授。”

“大河原桑，讓您久等了?！?/p>

兩人握手，寒暄了一番。

病人還在昏迷中，呼吸機規(guī)律地運作著，監(jiān)護儀上的波形雖然微弱，但還算平穩(wěn)。

“情況如何？”

西村教授背著手問道。

還沒等桐生和介開口，水谷助教授就搶先一步站了出來。

“教授，病人目前生命體征平穩(wěn)。”

“昨晚的手術非常及時，目前腹腔壓力在監(jiān)控范圍內(nèi)，引流管通暢，尿量也在恢復?！?/p>

他說得頭頭是道，好似親自昨晚站在手術臺上。

然而，事實上，他連個鬼影都沒出現(xiàn)。

但能把別人的功勞，自然而然地轉(zhuǎn)化成“我們第一外科”的功勞，這就是他的本事。

“C型鉗用得不錯，是個亮點?！?/p>

西村教授滿意地點點頭。

“是啊，當時情況緊急，必須當機立斷?！?/p>

水谷助教授推了推眼鏡，謙遜地陪笑著。

桐生和介站在人群的最外圍，面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幕。

這就是職場。

干活的是研修醫(yī)，拼命的是專門醫(yī)，領功的是助教授，享受榮光的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