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
沈星妍垂著頭,坐在謝知行對面,指尖冰涼。
她能感覺到身旁之人散發出的那種疏離的氣息,比窗外的秋風更冷。
此刻,這狹小的空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那份壓抑和尷尬幾乎讓她喘不過氣。
深吸一口氣,沈星妍鼓起勇氣,抬起頭,目光盈盈地望向對面始終閉目養神的男人,聲音輕柔:“表哥…”
謝知行眼睫微動,并未睜眼,只淡淡“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沈星妍心一橫,繼續用那種軟糯的語氣輕聲道:“明日…表哥若得空,可要…再去文淵閣看看?聽聞新到了一批湖州的澄心堂紙,我記得表哥似乎偏好此紙…”
然而——
她話音未落,謝知行一直閉合的眼簾倏然掀起!
那雙總是溫潤平和的眸子,此刻竟清晰地掠過一絲煩躁與不悅?
他目光銳利地看向她:“表妹若無他事,還是安心在府中靜養為宜。女兒家…終究還是少與外男一同拋頭露面得好,以免…惹人非議,平白損了清譽。”
話音落下的瞬間,連謝知行自己都微微一怔,似乎沒料到會說出如此傷人的話。
他本意或許只是提醒她遠離江子淵那般危險的人物,但話一出口,卻變了味道。
車廂內的空氣,瞬間降至冰點。
沈星妍臉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凈。
她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謝知行,仿佛第一次真正認識他一般。
那雙總是含著水光的眸子里,期盼的光瞬間碎裂,取而代之的是被羞辱的難堪。
她只是死死地咬著下唇,直到舌尖嘗到一絲腥甜,才強迫自己沒有失態。
她極慢極慢地垂下眼簾,遮住了眼底所有翻涌的情緒。
再抬起頭時,臉上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靜,甚至…擠出了一抹笑。
她不再看他,目光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聲音輕得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散:“表哥…教訓的是。是我…思慮不周,僭越了。日后…定當謹守本分,不會再給表哥添麻煩了。”
謝知行看著她那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了一下,一陣尖銳的刺痛掠過。
他張了張嘴,想解釋什么,想說“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對上她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態時,都哽在了喉嚨里。
他終究…什么也沒說。
馬車在沈府側門停下。
沈星妍幾乎是立刻起身,沒有再看謝知行一眼,也沒有道別,只是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對車夫說了句“有勞”,便扶著翠鳴的手,頭也不回的走進了府門,背影單薄而決絕。
謝知行獨自坐在空蕩蕩的馬車里,看著那抹身影消失在門內,許久沒有動彈。
指尖傳來一陣冰涼,他這才發現,不知何時,自己的手緊緊攥著,指甲已深深嵌入了掌心。
而沈府內,沈星妍一路疾走回到自己的院子,關上房門的瞬間,渾身力氣仿佛被抽空,沿著門板緩緩滑坐在地。
她沒有哭,只是將臉深深埋入膝蓋,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翠鳴捧來她曾精心準備想送出的硯臺,此刻看來無比諷刺。
沈星妍只看了一眼,便淡淡道:“收起來吧,用不上了。”
終究…還是自己一廂情愿,會錯了意。
怨不得別人,只怪自己太傻,重活一世,竟還奢望那點微末的溫情。
既然謝知行此路不通,她便必須盡快找到新的倚靠,一個足以與右相那龐然大物抗衡的倚靠。
幾日后,謝府設宴,慶賀謝知行官升五品。
請帖送至沈府,沈星妍本欲稱病推拒,但轉念一想,也罷,正好借此機會,做個徹底的了斷。
她要去,而且要堂堂正正地去,然后…徹徹底底地走出來。
謝府宴客,依舊是一派雅致祥和。
沈星妍與姐姐沈星雨隨母親一同赴宴,被安置在女眷們的花廳品茶敘話。
沈星妍舉止得體,言笑晏晏,與平日并無二致,甚至比以往更加沉靜溫婉,讓人挑不出絲毫錯處。
坐了片刻,沈星妍尋了個由頭,對姐姐柔聲道:“姐姐,你在這里稍坐,我去后堂尋姨母,將備好的賀禮親自呈上,略表心意,去去就回。”
沈星雨不疑有他,溫柔點頭:“好,你去吧,代我向姨母問安。”
沈星妍微微一笑,起身離席。
她向后院林晉柔日常起居的正房走去。途徑一處幽靜的月洞門,臨近姨母的廂房時,卻見房門虛掩,里面隱約傳來談話聲。
她本不欲偷聽,正欲上前叩門,卻猛地聽到了姐姐的名字,腳步霎時釘在原地!
是母親祝南枝和姨母林晉柔的聲音。
只聽林晉柔語氣溫和,帶著毫不掩飾的贊賞:“…妹妹,不瞞你說,我是真喜歡星雨這孩子。端莊大氣,知書達理,行事穩妥,心胸也開闊。若是…若是她將來能來我們謝家,我定當將她當作親生女兒一般疼愛,絕不會讓她受半分委屈。”
沈星妍的心,猛地一沉。
接著,是母親祝南枝的聲音,帶著幾分歡喜,卻又有些遲疑:“姐姐的心意,妹妹明白,星雨能得姐姐如此青睞,是她的福氣。只是…這終究是孩子們的大事,還是要…還是要先問過知行自己的意思才好,我們做父母的,也不便過分勉強。”
她沒有再上前,而是一步一步地向后退去,退到廊柱的陰影里。
她默默地轉過身,沒有再去送什么賀禮,也沒有回花廳,而是悄無聲息地走出了這片讓她窒息的后院。
背影決絕,沒有一絲留戀。
走到前院一處僻靜的回廊,她卻意外地、迎面撞上了今日宴會的主角——謝知行。
他似乎是剛送走一批同僚,正獨自一人站在廊下,身影挺拔,清俊依舊。
四目相對。
謝知行看到她,眼中復雜。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但沈星妍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
她停下腳步,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微微屈膝,行了一個標準的禮:“恭喜表哥高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