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還沒過半,檀城已進入蒸籠模式。
早上還是艷陽天,到中午已經下了幾場急雨,下下停停,始終斷不干凈。城里的人成了被悶熟的包子,外皮潮得能捏出水,內里的汗汁卻流不出去,只能一點點地浸潤、熏透,再被某個臨界點一戳,破了皮的躁意徹底爆發。
連位于郊區的云溪影視基地也逃不過惱人的“蒸籠魔咒”。
“嗒嗒——嗒嗒——”
颯沓的馬蹄揚起濃烈塵沙,身披甲胄的騎兵隊伍疾行而至,轉眼逼近一座孤城。領頭的青年將領劍眉星目,身形英武挺拔,他飛身下馬,越眾而出,大步流星地走到護城河邊,敷衍地行了個禮,神情透出玩世不恭的散漫。
“臨淵謝蘊,向姜公借道伐虢,請姜公放行!”
城池內一片死寂,毫無動靜。
青年將領挑了挑眉,又朗聲重復兩遍,對岸終于有了動靜。
沉甸甸的吊橋緩緩放平,一輛繡有姜氏族徽的馬車越過河面,門簾半掀,映出道窈窕的身影。
面容秀美的女子跳下馬車,腰肢輕搖來到陣前,她楚楚可憐地望向青年將領,肩膀微微顫抖,盈盈淚水眼看就要滑落:“明吱——呃謝將軍……”
漫天黃沙遲滯了一瞬。
“卡——卡卡卡卡!!”
兩臺巨大的搖臂攝影機交錯滑過,頓時將人拉回現實。
與沙丘同色的小土包里凸起個人,指著城門方向破防大罵:“這特么第幾條了?啊!啊!!一大群人陪你玩呢是吧?連個名字都能叫錯,演不了趕緊給我滾,有的是人等著上!”
邱鶴盯著大監,沒制止旁邊的執行導演發飆,喊完“卡”后,他一言不發,表情同樣難看。
《亂世歌》改編自網絡同名小說,是邱鶴獨挑大梁,第一部擔任總導演的電影,講述了資深玩家謝蘊,穿越進游戲《亂世十六國》,從無名小卒混成教父級大佬的傳奇故事。
“大男or女主 升級流 爽文”的組合拳是近年大熱題材,《亂世歌》無疑符合主流市場的審美,也因此被邱鶴挑中,成為他初入電影圈的敲門磚。
片中男主謝蘊的青年和中年時期,分別由當紅流量明喆,以及中生代實力派,被譽為“叔圈天菜”的梁以誠飾演。
眼下這場戲,發生在故事前期,謝蘊一生紅顏眾多,稱得上“白月光”的卻只有一位——前姜國公主玉瑩。
邱鶴采用實景拍攝,光群演就有百來號人,每一分鐘燃燒的都是真金白銀,擔心演員站不對位置,開拍前他還親自帶著走了兩遍,結果位置是對了,演員卻錯了,錯得離譜,錯得他恨不得自戳雙目,在這蒸籠天里原地爆炸!螺旋升天!
和明喆演對手戲的“玉瑩”,不是記不住詞就是做不對表情,站著不動還湊合,一動起來就扭扭捏捏小動作不斷,只要她出現在鏡頭里,邱鶴就渾身刺撓,仿佛有一萬條蟲在身上爬。
無辜躺槍的明喆也很不爽,一張俊臉繃得緊緊的,任誰都能看出心情不佳,他活動了下僵硬的后腳跟,扭頭就走,徒留“玉瑩”尷尬地杵在原地。
現場鴉雀無聲,工作人員偷瞄邱鶴,大氣不敢出。沒人敢小瞧這位“導二代”,邱鶴的母親是圈內大前輩,他自己也從京城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有人脈有資源,更不用說,還有位赫赫有名的恩師。
邱鶴抹了把臉,努力平復心情:“……老師,讓你見笑了。”
他旁邊的涼椅上坐了個小老頭,穿灰色polo衫,戴鴨舌帽,長相平平無奇,名聲卻如雷貫耳——鄭宗耀,華國“第五代導演”領軍人物,電影圈執牛耳者,被業內尊稱一句“鄭師”。
鄭宗耀搖了搖蒲扇,安慰道:“喝口水,你先緩緩嘛,天熱別上火了。”
邱鶴抿了口涼茶,難受得有一會兒沒說話。
圈外人都以為導演權力大,在片場一言定生死,其實非也。劇組關系錯綜復雜,出品、制片、監制,哪一方都不能輕易得罪,當導演的除了會拍戲,還得懂斡旋。《亂世歌》無疑是塊好餅,幾位聯合出品方財大氣粗,明里暗里塞的關系戶不少,偏偏邱鶴對演員挑剔得很,教又教不會,換又換不了,只能忍受某些妖魔鬼怪在他面前亂舞。
“真是錢難掙屎難吃。”邱鶴銳評。
鄭宗耀覺得好笑,見他一副生無可戀的死樣,幫著扇了扇風:“教你的都忘光了?你是總導演,你得把控成片的質量,現場用什么人,拍幾條,哪條過,由你說了算……行啦行啦,用不著你吃屎,我這不過來了嗎。”
他今天是特意來給愛徒鎮場的。
邱鶴心里感動,面上仍別別扭扭的:“哎,知道了,你給自己扇吧,我不熱。”
鄭宗耀瞅一眼他濕透的背心,笑了笑沒說話。
“玉瑩”的資料很快被送來,她既不是出品也不是制片的人,只是個不知名的18線,由演員副導統一招募。
這還忍個der?
邱鶴當機立斷:“換人!”
~
苗惠中是《亂世歌》劇組的演員副導,負責群演、特約,以及一些不甚重要的主配角招募,職位不上不下,但過得還算滋潤,然而這會兒她臉色鐵青地回來,看見自己侄子,二話不說掐住他耳朵,使勁一旋:“你是腦子進水,還是收人好處了?”
侄子頓時慘叫:“疼疼疼!姑,輕點,你輕點!!”
苗惠中不為所動:“那個玉瑩是你找的?”
“是我,咋、咋啦?”侄子眼神飄忽,心虛地摸了摸褲袋,里面有兩張檀城大廈的購物卡,一張一萬,且不記名,“她是這批特約里最漂亮的。”
“漂亮?”苗惠中冷笑連連,“想混這行,你以為有張臉就夠了?哦,她倒是有面兒了,你姑我的臉呢?你聽聽,被人踩得啪啪響!”
想起剛剛那一幕,苗惠中就臊得慌。
大熱天的,邱鶴把她叫去,讓她逐幀逐秒地欣賞“玉瑩”的NG.片段,再陰陽怪氣地說:“苗姐,我要的是亡國公主,不是勾欄花魁啊。”
苗惠中干選角快二十年了,今天當著幾百號人,尤其是鄭宗耀的面,被邱鶴這后生數落,以后在圈內的名聲還要不要了?
她越想越惱,下手不由更加用力:“白養你個討債鬼,趕緊重新找,我親自來面,要是過不了,你第一個滾蛋,聽清楚了嗎?”
“清楚了!我找!這就找!”
侄子苦著臉往本地經紀群發信息,天那么熱,又是急活,群里不出所料反應寥寥。
他眼珠子一轉,半真半假地扯起大旗:
「今日鄭師親自督導。」
關鍵詞一出,熱情的回應擠滿屏幕。
「鄭師?哪個?」
「我手里有人,馬上安排。」
「還能哪個?鄭宗耀唄!這有個好娘就是牛啊,老鄭都得來站臺。」
有機靈的直接彈來語音,套起近乎:“苗哥,咱倆誰跟誰啊,你給透點底唄,要什么條件的?”
侄子咬牙切齒:“什么條件?要公主!還得是個亡國公主的,懂?”
~
時音剛從演員工會出來,微信提示就響個不停,跟催命似的。
「今天周日,你在不在云溪?」
五分鐘內,夏夏發了好幾條信息問她在哪。
「在。」
時音單手敲字,指間還夾著新鮮出爐的特約證。
「大嚴給安排個急活,秦王宮,你幫我拍幾張現場照片吧,我應付一下。」
「你不來?」
「過去來不及,我在西區,再說還得試戲呢……」夏夏語焉不詳地回復。
時音拿自己的特約證扇了扇風,眼底閃過了然。今天西區有個豪車展,夏夏盤靚條順,當個兼職模特,運氣好點日入幾千,跟苦兮兮大熱天試戲,就算試了也不一定選上的小角色相比,難怪她不愿意折騰。
「反正就走個過場,你用我釘釘打個卡,回頭我和大嚴說沒面上就行。」
夏夏語氣隨意,似乎斷定時音無所事事。
「哪個組?什么戲?」
時音發完等了半天,夏夏遲遲沒回復,不知道真忙還是裝死。
她沒再看手機,收好自己的證件,熟門熟路坐上公交。
云溪影視基地被譽為“東方好萊塢”,作為華國規模最大的影視拍攝基地,它擁有百余座甲級攝影棚,超過2000個現當代影視場景,是無數演員璀璨星途的起點。
如今正逢拍攝旺季,光秦王宮就有十幾個組,時音打完卡后,躲進樹蔭乘涼。微信沒有已讀功能,照片發過去半天,夏夏宛如人間蒸發,連句謝謝也欠奉。
時音雙目放空,看似在發呆,實則是因為眼前跳出了一塊屏幕。
是的,她有一個系統。
系統全名為“大滿貫影后成長輔助系統1.0”,簡稱“小輔”,是一個多月前忽然出現的,除了有個名字,其他啥也不是,無論時音點哪里,無論她怎么觸發,都顯示“未激活狀態”。
直到剛剛,小輔終于有了變化。
【叮!定位成功,自動激活中……】
【新手任務:顫抖吧,內魚!你的強來了!】
【任務內容:參與一次影視劇的拍攝,擁有五句以上的臺詞。】
時音第一反應,小輔活了?她的職業生涯要開啟了嗎?等看清屏幕上的字,她陷入了沉思。
這個系統,看起來有點中二的亞子。
二歸二,任務還是要做的。
按常理來說,擁有五句以上臺詞,就不是群眾演員了,至少是個中特,大特也有可能,這樣的角色都是香餑餑,有的是人搶,怎么可能輪得到她?
“小輔,可以給點提示嗎?”時音在心里試探著問。
小輔安安靜靜,莫得一點反應。
好吧,又死了。
時音只沮喪了一秒,馬上又打起精神,眼下不就有個現成的機會嗎?
雖然夏夏不肯透露試鏡信息,但她是嚴莉手里最有希望的苗子,這么心急火燎地臨時推戲,肯定不是簡單的龍套。
嗯,你的角色fine,下一秒mine。
時音退出聊天窗口,轉而點開新加的特約群,今天公告招人的有三個組:一部民國諜戰劇,一部仙俠偶像劇,一部古裝奇幻片,順手查了查三個劇組的資料,不出所料,沒能找到當天的通告單。
劇組拍攝都會采取保密措施,外人很難打聽到內部消息。
沒關系,這條路走不通,換一條就是了。
在云溪,除了各組的選角導演,還有一類人的消息相當靈通。
時音拐去便利店,買了滿滿一袋冰鎮橘子汁。
從市中心到云溪,可以乘地鐵轉公交,時音周末經常過來,次數多了,加上小姑娘長得著實好看,基地里不少保安都對她眼熟。
“呀,今天怎么來了?不用上學啊?”隔老遠,老吳和她打招呼,汗水洇濕了深色的保安服。
“放假啦!”
時音眉眼彎彎,笑得明媚又討喜:“吳隊長,我請你喝汽水呀。”
老吳是秦王宮的保安隊長,手底下管著十幾號人,掌握各種小道消息。
他也沒跟時音客氣,咕嚕嚕灌下半瓶汽水,暑意消散,渾身暢快不少:“呼,爽啊。”
時音給他顯擺自己新考的證:“吳叔,看,我以后也是正經演員了。”
老吳表示不信:“你?你還會演戲?不是過來追大明星要簽名的?”
時音鼓起臉頰,一本正經地說:“我會!我從小演到大。”
老吳哈哈大笑,顯然沒把她的話當真,打趣道:“看不出來,你還是個小戲骨?”
“哪里哪里,”時音謙虛擺手,一臉受不起卻又躍躍欲試的樣子,“吳叔,我好不容易考的證,你給我開開后門唄,頭一回上崗,有沒有那種既能露臉,還有臺詞的角色呀,我要求不高,五句就行。”
老吳聞言低頭想了想,猛地一拍大腿:“那你今天可來對了,邱導的組,一下午進進出出老多漂亮小姑娘,現在還有呢!”
邱導?邱鶴?
時音腦海里閃過剛剛順手查到的資料。
新銳導演邱鶴,以追求鏡頭美學出名,目前正在拍攝古裝奇幻電影《亂世歌》。
~
《亂世歌》劇組,演員招募處。
嘈雜的環境音里,負責登記的女生忙著整理簡歷,頭也沒抬道:“今天群演份額滿了。”
“我不面群演,是經紀人讓我來的。”時音淡定得很。
她嗓音柔軟,帶點江南獨有的尾調,女生停下手里動作,盯著她的臉看了兩秒,很快恍然大悟道:“哦!你是來面亡國公主的吧?先交簡歷領號,然后往里走,有牌子那屋就是。”
亡國公主。
時音心里默念這四個字,順利領到號碼牌。
試戲的房間關著門,走廊里分散站著十幾個女生,時音前面排了六位,她觀察了一會兒,每人進去大約五六分鐘,速度很快,差不多半小時就輪到。
候場的時間里,時音點開《亂世歌》原著小說,搜索關鍵詞“亡國公主”。
作為一本典型的男頻小說,玉瑩符合大多數讀者對“白月光”的刻板印象,她聰慧勇敢,忠貞堅韌,和謝蘊相識于微時,相愛相殺交手多次,結局還殉了國,令謝蘊念念不忘一輩子。
殉國發生在第三十九章,后面就沒有玉瑩戲份了,時音總覺得哪里怪怪的,往后拉了拉進度,果然,謝蘊一邊懷念玉瑩,一邊結識一個兩個三個新的紅顏,和其他女人結婚生子生二胎,余生照樣精彩。
嘖嘖,打著純愛的旗號,干著后宮的勾當。
這樣的價值觀肯定不能搬上大熒幕,就看編劇怎么魔改了,不過總得來看,這位亡國公主,妥妥的工具人定位,連主角都算不上,更不能搶女主風頭,因此不用太出挑,只要做到“貼合角色”就行。
無論外形,還是臺詞,都以突出角色本身的特質為主。
試戲一般都要求淡妝。時音掏出面小圓鏡,擦掉杏色唇釉,臉上純稚的學生氣消退不少,接著她用眉筆,將眉形改成微帶弧度的古典款,纖細的遠山眉提升了面部留白感,也讓她多出幾分清冷神韻。
又一個眉目精致的女生出來,不甘地咬著唇,臉上隱有懊悔。
“下一位,”工作人員在里屋叫號,“時音。”
小輔,你要保佑你的強啊。時音在心里嘀嘀咕咕,深吸一口氣,走進面試間。
房間里拉著簾,靠墻擺了兩張并排的長桌,總共坐著三個人,中間是位四十來歲的女性,留著短發,身材瘦小,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
苗惠中上下打量時音一眼,遞過去一張紙:“試試這場。”
對方沒有讓她自我介紹,顯然是個不喜歡廢話的人,時音一目十行,盡可能多地記下紙上內容,然后快步退到門口,神態悄然間發生了些許變化——
正翻資料的苗惠中抬了抬頭,動作微頓。
華國禮儀中有一套成熟的“步伐禮儀”,相傳古代貴族女性出行時,會佩戴玉禁步,既用于壓住裙邊,也為了約束自身舉止,若是行走時輕盈有度,禁步上的墜飾就會發出叮當的悅耳聲響。
時音一身現代的T恤短褲,自然沒有佩戴禁步,也發不出環佩叮當的聲音,但苗惠中作為演員副導,眼光毒辣,識人甚準,短短幾步路,她便看出了門道。
——“姌姌善趨步,袒袒曳長裾。”
腦海中驀地浮現《羅敷行》的這句詩,苗惠中坐直了身體,目光多出幾分專注。
看著看著,她心念閃動,克制不住地“咦”了一聲。
這是……接武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