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的清晨,哈梅爾鎮(zhèn)河口村的一家小餐館。
“一份面包,雙份煎蛋,番茄濃湯。”萊昂落座后便點了一份普通的早餐,目光瞥向一側(cè)。
和這里隔著三桌的座位上,老太太漢娜·韋斯蘭正獨自坐在一張桌前享用她的早餐,并沒有察覺到萊昂的目光。
這是萊昂獨自盯梢韋斯蘭太太的第四天,每天早上韋斯蘭太太都會在村口這家小餐館里吃早餐。
漢娜·韋斯蘭背景并不復(fù)雜,她是河口村土生土長的人,丈夫十五年前去世,一共有兩個兒子,十年前帝國發(fā)動的環(huán)海征服戰(zhàn)兩人均應(yīng)征入伍,大兒子戰(zhàn)死,小兒子受傷失去一只腳。
按照萊昂在村子里打聽的情況,他大兒子原本已經(jīng)成家,留下一子,妻子在韋斯蘭太太的請求下帶著孩子改嫁給了小兒子。
如今韋斯蘭太太的小兒子因為殘疾勞動能力有限,在村里做皮匠維生,收入微薄,家里一直都是靠韋斯蘭太太接濟。
萊昂拿著筆記翻看,如果是想要保障兒子和孫子將來有一個殷實的生活,韋斯蘭太太這個情況應(yīng)該是比較需要錢的,光靠她一個老太太種地賣菜遠遠不夠,她有染指魔物交易牟利的動機。
單純只是低級魔物素材倒是在黑市中并不罕見,至今還有許多獵人會擅自進入地城狩獵,拿魔物暗中販賣,一些黑道團伙也有飼養(yǎng)魔物牟利,韋斯蘭太太只要恰好認識相關(guān)的人就有機會經(jīng)手。
問題在于那一試管提取出來的魔素,從境外走私魔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辦到的,事實上從事販賣魔物素材的人當中,有機會經(jīng)手魔素的只有不到兩成。
在跟走私魔素有關(guān)的涉案人中,韋斯蘭太太這種背景簡單很少見,這讓萊昂感覺這是個難得的機會,如果能順藤摸瓜找到她的進貨來源,如今已經(jīng)掌握了銷贓途徑的他就能靠這個開始賺錢了。
按照他的經(jīng)驗,一度落網(wǎng)又僥幸逃過審判的犯人基本上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比較謹慎的,會因為落網(wǎng)變得異常警覺,短時間內(nèi)極力避免接觸任何跟犯罪有關(guān)的人和事情,甚至直接銷聲匿跡,等到風頭過去;
另一種是比較心大的,會因為逃過審判而倍感慶幸,剛脫險就會接觸自己的上下游或者共犯,會去直接處理自己被抓后的善后工作,再心大一點甚至有可能逢人便吹噓自己如何成功騙過執(zhí)法人員。
如果韋斯蘭太太屬于后者,那么在她出去后持續(xù)盯梢一段時間,是極有機會摸清她的進貨和銷贓途徑的。
其實異端審判所很多犯人都可以用這種方式故意抓了再放,然后再順藤摸瓜將同伙和上下游一網(wǎng)打盡。
但卡隆所長基本不會下達類似的指示,哪怕有人專門如此請示也會被否決。
緣由倒也不難想象,留著這些掌握了底細的人繼續(xù)犯事,他就能持續(xù)從哈梅爾鎮(zhèn)存在的犯罪交易中撈錢,也有人直接給他上交保護費或提供銷贓服務(wù),就比如那個回收店的瘦老頭。
要是將這些犯罪團伙一個個一網(wǎng)打盡了,對卡隆所長來說無異于竭澤而漁,只有維持一定的藏污納垢,才是“可持續(xù)發(fā)展”。
萊昂現(xiàn)在心里其實是有些焦急的,為了持續(xù)盯梢韋斯蘭太太,他以發(fā)燒為由跟異端審判所請了假,一個連加班費都幾乎的沒有的黑心機構(gòu)自然不會為他的病假提供任何補貼,不上班就沒有薪水,還會因為執(zhí)勤天數(shù)不足扣錢。
如果到明天都沒有線索的,他就得考慮收手了。
韋斯蘭太太若是行事謹慎,如此盯梢不知何時才能有收獲。
他只有一個人,無人可以輪班替換,無論精力還是金錢都是耗不起的,這三日他每天都只睡了四個小時,中間還不得不抽空去了一趟圣愈修道會買藥,在這段時間他已經(jīng)盯漏了也說不定。
而且韋斯蘭太太這幾天沒有去城里賣菜,只是在自己的田里忙莊稼活,一直在本村活動,萊昂在這里屬于生面孔。
在韋斯蘭太太周圍晃蕩久了,就算老太太自己沒察覺,村里也遲早會有人對他起疑,更不用說他還打聽過韋斯蘭太太的事情,恐怕過不了多久就會打草驚蛇。
為了配合韋斯蘭太太吃飯的速度,萊昂也吃的很慢,整整二十多分鐘,在餐館里除老板娘接連有兩名同村的人跟韋斯蘭太太接觸,但也僅限于打聲招呼寒暄兩句,沒有肢體接觸,沒有交換物件,對話也很簡單,聽不出有什么暗號。
就在早餐就快吃完的時候,萊昂眼角的余光中飄過去一抹淡紅色,與此同時他聞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薄荷香味。
他下意識地往旁邊掃了一眼,一個個頭嬌小,披著紅色帶帽坎肩的女孩提著一個餐籃從他桌旁快步走了過去,徑直走向韋斯蘭太太所在的桌子,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萊昂的注意力一下子集中了起來,雖然被紅色的兜帽遮住了一些,但方才的驚鴻一瞥,他還是看出來走過去的是一個留著栗色長發(fā)的年輕姑娘,就前面的盯梢和打聽的情況看,韋斯蘭太太的交際圈中并沒有這么個人。
那女孩坐下就左顧右盼了一下,萊昂馬上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埋頭專注吃飯,片刻才試探性地朝那邊瞥去。
女孩坐下來之后,韋斯蘭太太就一臉懇切地開始跟她交談起來,聲音壓得很低,從這里一句都聽不清。
雖然什么都沒聽到,但萊昂心里卻已經(jīng)提了起來,韋斯蘭太太在村里說話嗓門一直很大,突然跟人如此竊竊私語,顯得有些十分反常。
直覺告訴萊昂,他可能等到了要等的人。
片刻過去,他看到那紅帽女孩點了點頭,從身上拿出一個小錢袋子放在桌上朝韋斯蘭太太推了過去,韋斯蘭太太一副千恩萬謝的模樣朝對方連連點頭,收了下去。
萊昂心中疑惑,那袋子放在桌上有細微的金屬碰撞聲,里頭裝的應(yīng)該是錢幣,會給韋斯蘭太太錢,莫非這女人其實是韋斯蘭太太下家收購方的人?
可是韋斯蘭太太這次的貨全都被異端審判所截去,就連攤車和上面的菜都被沒收了,她的下家有什么理由再付她錢?
就他調(diào)查的情況看,韋斯蘭太太也沒有房屋出租給別人。
他還在思考,那邊兩人又低聲交談了幾句,紅帽女孩便起身提著籃子重新快步離開,什么東西都沒有點。
看著這女孩再次從自己桌旁經(jīng)過,萊昂的目光掃了一眼依然坐在原地的韋斯蘭太太,又回頭瞧瞧正走出餐館大門的紅帽女孩,當機立斷起身,在桌上放下早餐錢就尋著那紅色的背影出去了。
……
當天深夜,河口村后山,萊昂坐在一片灌木叢中,借著月光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林間的一座小屋。
他盯了那紅帽女孩也快有整整一天了,但看到她的時間只有不到一個半個鐘頭,剩下的時間,他盡盯著這屋子看了。
紅帽女孩在小餐館跟韋斯蘭太太見過面后,就一路沿著村子的小道進到了后山的林子,萊昂一路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頭,最后就看到她抵達了這座林間的小屋,從屋后的地窖入口下去后,整整十三個小時再也沒出現(xiàn)過。
萊昂拿起水囊小心地呷了一口,將水含在嘴里慢慢咽下,滋潤干渴的喉嚨,腸胃在饑餓的驅(qū)使再次蠕動起來,對他發(fā)出了抗議的聲音。
萊昂有些無奈,早上他并沒料到會突然臨時需要轉(zhuǎn)換跟蹤對象,還一路深入到村外的山林里去,而且一待就是大半天,他身上只帶了一小袋碎燕麥餅作為干糧。
除了饑餓,睡眠不足帶來的疲勞更加讓人難捱,再加上林中的蚊蟲滋擾,他身上已經(jīng)不知道被咬了幾個包了。
不過換個角度說,這女孩獨自一人住在遠離村子的小屋里,到地窖下去十幾個小時不出來,也顯得相當可疑。
這個地點其實也很有說法,哈梅爾鎮(zhèn)郊外的這座山,其實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迷宮。
迷宮,也被人稱為深淵或地下城,是魔物的發(fā)源地,在教會的典籍記載中,原初魔女摩伊萊因仇視人類被起源四神封印于地底,其復(fù)仇的怒火永不停歇,無時無刻不在鞭策其再度向地上伸出魔爪。
當摩伊萊的力量從封印的薄弱處泄露時,就會令地底的各種空間,比如天然的石窟,或者埋藏于地底的遺跡迷宮化,其中會自然地誕生摩伊萊創(chuàng)造的各種生物,也就是世人俗稱的魔物。
魔物只會在摩伊萊的魔力所影響迷宮或者周邊區(qū)域活動,一旦遠離了迷宮,就會逐漸失去活性,如果不定期喂食從迷宮采集的動植物,就會慢慢衰弱致死。
三十年前哈梅爾郊區(qū)的這座山里的天然石窟就曾出現(xiàn)過迷宮化,但在早期就被人發(fā)現(xiàn),隨后教會派遣騎士團清剿和凈化了迷宮,加強了底層封印,并封閉了石窟,這里就再沒有出現(xiàn)過魔物了。
但迷宮即便被凈化,殘存的魔力并不會完全消失,視迷宮的規(guī)模可以持續(xù)數(shù)年甚至是數(shù)十年之久再逐漸消散。
所以理論上這座山里,有著飼養(yǎng)魔物的條件。
但可疑歸可疑,只看對方在地窖里待十多個小時,還是不足以確認這姑娘跟韋斯蘭太太販賣的魔素有關(guān)系,如果沒有足夠的把握,萊昂也不敢貿(mào)然跟對方接觸。
萊昂希望能有機會調(diào)查一下地窖,但眼下只能耐心等著。
木屋從日落開始就是一片漆黑,也沒有任何動靜,應(yīng)該是沒有其他人在的,這姑娘應(yīng)該不至于好好的屋子不住睡在地窖里面。
這時那地窖的門板終于傳來了響動。
萊昂精神一振,看到女孩拿著提燈從地窖里出來,將地窖的入口鎖好,然后從后門進到屋子里去了。
萊昂看著屋子里大概是臥室的地方點起了燈,那女孩模糊的身影在蒙在窗戶上的油紙后頭搖曳,從動作和聲音判斷她似乎是脫下了衣服,打了一盆水簡單地洗漱了一下,便將燈給熄了。
許久過去,確認木屋完全沒了動靜,萊昂才小心翼翼從灌木叢中走出來,躡手躡腳地跨過木屋后院的核桃樹籬笆,借著月光摸到了那地窖入口附近。
他觀察了一小會兒,地窖的門是厚重的木板,門栓很粗,還掛著一把大鎖,無論是想要砸開鎖還是劈開門都不容易,而且必然會發(fā)出很大的響聲。
他決定姑且先調(diào)查一下,但也不敢貿(mào)然在屋外點火發(fā)出亮光,就先借月光仔細觀察地窖周圍,同時試著在地窖的門板上面還有邊沿摸索了一下。
摸索到門框下沿的時候,指尖毫無征兆地傳來一點冰冷滑膩的觸感,讓他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指。
剛剛那是……苔蘚?好像不對!
他蹲下去仔細觀察,試著伸出手用指甲刮了一下,刮下了一小團凝膠狀的東西。
如果是在野外發(fā)現(xiàn)這么一點凝膠狀的東西,他大概會懷疑是樹膠或者黏菌,但如今這種情形,他腦海中立刻閃過了一個可能性。
他對著月光從不同的角度比對,又悄悄退回到林中,在灌木叢的遮蔽下點亮帶來的提燈觀察,隱約從這團不到指頭大小的凝膠上看出了一點藍色的光澤。
史萊姆凝膠!
那女的,真的在地窖里飼養(yǎng)魔物!
如果魔物出自她手,那韋斯蘭太太經(jīng)手的魔素恐怕也是她提供的。
雖然一開始就有這樣的預(yù)想,但察覺到自己居然真的在哈梅爾鎮(zhèn)找到了一個魔女,萊昂還是有種不太真實的感覺。
這個魔女,也許有辦法治好他的病癥,就算沒有,也有生產(chǎn)魔素的本事,若能跟她達成協(xié)議,代替如今已經(jīng)被異端審判所抓捕過的韋斯蘭太太為她倒賣魔素,也能從中賺到足夠保障生活的錢!
不,先冷靜下來!
萊昂在心里提醒自己。
一個魔女可不一定有這么好說話,尤其不見得會信任一個異端審判官,要是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份暴露,對方第一個反應(yīng)可能是想辦法殺了他!
受到摩伊萊賜福魔女,跟教會的正選騎士一樣,都是擁有超凡力量的人。
但根據(jù)異端審判所留下的案卷,絕大多數(shù)魔女只是擁有操控低階魔物和提取魔素的能力,少數(shù)人可能擅長用毒,但本身戰(zhàn)斗能力依舊和普通人無異。
這些魔女基本上會被沒有能力只有武裝的下級審判官輕松抓獲,雖然也不能保證說案卷里這些都是真魔女。
只有極個別教會記錄在冊的大魔女才擁有能變身魔物的強大能力,需要特別注意。
這個飼養(yǎng)低級魔物,還要靠韋斯蘭太太這樣不專業(yè)的普通人去轉(zhuǎn)賣違禁品的山村魔女,倒是怎么看都不像是那種大魔女。
萊昂很快就在心里做下了決定,他必須在第一次接觸這個魔女時,就掌握主動權(quán)才行!
短暫的思考后,他再次在夜色的掩護下接近木屋,開始了自己的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