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有礙
孟書薈沉默了下,才點頭:“是。”
說著,她便提起葉家境況,本來這葉爾巽天資不凡,自開蒙起便終日與詩書為伴,近年來又得遇名師指點,學問越發進益,竟在三年前的秋闈中,高中舉人。今歲正逢京城大比之年,他早早便辭了家人,賃舟北上來至京師,如今賃了一處清凈院落,日夜溫習經義。
她最后道:“瞧這光景,必是存了蟾宮折桂之志,要爭一個出身了。”
顧希言聽得,一時竟無話可說,過了一會,她才笑了笑:“他這里賃錢便宜,咱們如今手頭的銀子也能支撐一段日子,況且他和兄長也曾有同窗之誼,論起來都是故交,咱們如今淪落到這個光景,他凡事總可以照顧一二。”
孟書薈嘆了一聲:“我也想過,我一單身寡婦,帶著兩個孩子,若是和一男子居于一個屋檐下,瓜田李下,難免引人閑話,不過細細思量,倉廩實而知禮儀,如今幾乎要流落街頭,飯食不繼,也顧不得那么多,那便賃了他這房子吧。”
顧希言深以為然:“都什么時候了,咱們哪里來的這么多窮講究,誰要是看不慣,便給咱們賃一處,獨門獨院的,不舍得出這個錢,卻要對著我們指指點點,這種人,趁早,別搭理。”
孟書薈愣了下,之后便笑了:“行,咱倆倒是想到一塊去了。”
顧希言:“要不咱們是姑嫂呢。”
她蹙眉,細想:“其實我還有另一個打算,這葉二爺到底是準備應試的,必勤懇讀書,古人擇鄰而居,孟母三遷,咱們靜兒和銘兒有了這樣的好鄰居,看著人家日日苦讀,多少也有些助益。”
孟書薈深以為然,當下又趕緊叫來孫嬤嬤,拿了二兩銀子給孫嬤嬤,勞煩她盡快定下這房子,孫嬤嬤自去辦了。
至此顧希言心里踏實了,至少孟書薈母子三人不必賴在國公府看人臉色,有了這個遮風擋雨的所在,接下來日子再艱難,但也能熬下去。
等太平下來,還有許多要操心的,自己兄長是在海防衛所因為遭遇倭寇沒的,這到底怎么算,算不算為國捐軀了,若算,海防衛所那里是不是有什么補償。
這些事,因為山高路遠,因為家里沒什么執掌門戶的,根本不及去催問,如今卻是應該設法問問,若是能得到官府些許銀兩補償,那是再好不過了。
顧希言再次想起陸承濂,想著他答應了幫著打聽寧州的事,這件事是不是也可以問問。
但不能急,得慢慢來。
孟書薈顯然有些心急,催著孫嬤嬤,趕緊落定下來,好在都是熟人,對方還算厚道,價錢公允,也說了可以在西跨院和正院上一道門,平時鎖住,這樣也能避嫌。
顧希言聽了大喜,想著這人實在是厚道,她心里難免有些自以為是的想法,或許人家也是看昔日那些情分——但這種心思難以切齒,只能自己想想罷了。
其實昔日她不嫁人家,高嫁京城貴門,人都以為她攀了高枝,誰曾想幾年光景,竟淪落到這個地步,倒是要求這葉二爺幫襯一二,說來也是可笑。
但凡她有骨氣,定不受這恩惠,可這不是沒骨氣嘛!
她在心里輕嘆了聲,開始盤算著一家子三人的吃喝拉撒住,又不是一天兩天的,便是再節儉,這三十兩也打不住,自己少不得好好謀劃,她也開始撥拉著自己手頭那點東西。。
顧希言爹娘對她也是頗為疼愛的,因為當時顧希言是高嫁,她爹娘怕她受委屈,便盡可能給她置辦了豐厚的嫁妝,只是后來家里出事,被抄家,她爹要打點,她娘生病,她哥也進了大牢,各種事一層層地壓下來,她手頭值錢的嫁妝其實也快倒騰光了,只剩下一個空殼子了。
她從箱子里翻騰出那件大氅來,這自然是好貨,也能當一些銀子,不過總覺得不夠。
眼下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她還是得多弄點錢。
其實她倒是有些頭面,雖然現在看樣式都有些老舊了,但到底是實打實的金貨,也是值一些銀子的。
可她到底是國公府的少奶奶,萬一遇到什么事好歹要撐個場面,不能太過素凈,或者老太太婆母那里問起來,總不能徹底一窮二白,是以有些頭面她是不敢當的,怎么也要留在那里的,空空的架子也得撐著啊。
所以最后顧希言找來找去也只找到一個金鐲子可以當,實打實的實心貨,足足有二兩成,估計能當一些銀子。
不過她攥著這金鐲子時,還是有些不舍,金鐲子還是當時陸承淵給她打的。
她嫁給陸承淵后,夫妻恩愛,如膠似漆,陸承淵給她添置金貨,鐲子花紋還是當時流行的花樣呢。
陸承淵還曾經說過,以后每年給她打一個實誠的金貨,慢慢攢著,這樣她會有一堆壓箱子底的金子,那時候的她滿心流淌著的都是幸福。
萬沒想到這種恩愛也就半年的光陰,就什么都沒了。
如果陸承淵還活著,他們生了兒女,或者就算沒兒女,有丈夫撐腰,如今她在國公府走起路來也是帶風的,她說話也有底氣。
眼下孟書薈和侄子侄女的事,也不過和男人說一聲,他在外面幫襯著安排了,何至于如此。
不過顧希言很快便收斂了心思。
人這一輩子走到哪兒算哪兒,如今還是想些實際的,其實往好里想,她當了寡婦,再不濟也比那窮家敗業的寡婦強,好歹背靠著國公府這棵大樹,每個月有那么五兩銀子。
她節儉一些,攢下來幫襯著孟書薈撫養兩個孩子,好歹也是個指望。
于是她收斂了心神,一狠心,將金鐲子和大氅都收拾了,打算拿給秋桑,讓秋桑挑個時候出府,去把這物件給當了。
誰知道正收拾著,就見周慶家的來了,卻是來送布料的。
上次她和周慶家的可是沒忍著,該說的都說了,這次周慶家見了她倒是客氣得很,顧希言見此,也給她一個臺階,陪著她說笑幾句。
正說笑著,孟書薈聽到動靜,也過來打招呼。
周慶家一邊說話,一邊拿眼往孟書薈身上打量,孟書薈原本穿著寒酸,如今換上了顧希言的舊衣裙,但依然看出些不太合身,總歸是別扭的。
周慶家收回視線:“如今這布料都是今年的新花樣,眼看著入春了,天氣暖和了,正好裁剪一身新裙子呢。”
顧希言捕捉到了周慶眼底的些許優越,不免好笑,看什么看,不就是窮嘛,若不是窮,還不至于來投奔小姑子呢!
孟書薈看出顧希言面上的不悅,不過她依然安靜地和周慶家說話,慢聲細語的。
待到終于送走了周慶家,她和顧希言一起進屋,這才勸道:“如今到了這個地步,別人白眼相向,我都習慣了,也并不覺得什么,只是連累你跟著我落難堪。”
顧希言聽這話,便意識到,孟書薈依附兄長的這段日子,怕是未必好受,這種寄人籬下的日子早把她的傲氣磨平了,所以如今才能如此平和。
自己這才哪到哪兒啊!
她有些心疼,又有些愧疚,不過到底壓下來:“嫂嫂說的是,不過也沒什么,只是一時的難處,等熬過去就好了。”
說著,她便將那塊布放在床榻上,鋪開,想看看。
孟書薈也過來幫著鋪展開,布料自然是好布料,貢品呢,外面不輕易能買到。
不過這么看著,旁邊春嵐一眼瞅到:“哎呀,可惜了!”
她這一說,孟書薈和顧希言也才看到,這布的一處竟然有些臟污,不知道是怎么給弄臟了。
孟書薈蹙了蹙眉,用指尖輕撫過那處臟污。
這時秋桑也湊過來了:“這是燈油灑上去了,我知道怎么回事!”
原來那日她恰好經過四少奶奶的翠苑,便見一個秀桃正在外面角落哭呢,她和秀桃有些交情,問起來才知道,房中林嬤嬤看著小少爺,結果林嬤嬤要洗頭,便讓秀桃幫著看幾眼,誰知道一個不提防,倒是讓小少爺把燈油撒在一塊料子上,好好的料子糟蹋了,慪氣得很,因為這個竟是秀桃挨了罵。
顧希言聽著這一樁事,檢查著這布料,只有那么一層是被油污了的,可見是鋪展開后弄臟的,且看樣子是有人盡力補救過,但不能補救,只好放棄,重新將布卷起來。
她心里頓時明白了,這批貨送來后,四少奶奶自己先得了一塊,不小心讓孩子弄臟了,便塞回去讓人處理了,誰知道底下人把這塊臟污的塞給自己,讓自己吃這個啞巴虧。
她冷笑一聲:“虧我還和她說笑呢,原來是個笑面狐貍,包藏禍心呢!剛才就該直接打開,把這布摔她臉上去!”
孟書薈卻道:“其實也不必惱,這是好物件,若是就此糟蹋了也可惜,只是臟污了這一處,并不影響什么,裁剪的時候避開些,用些巧心思,或者修補修補,繡個什么花樣遮掩了,根本看不出來。”
她勸慰道:“如今我在這里,連累你也受委屈,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這么一塊布料也是好料子,總比沒有強。”
顧希言聽此,想著這會兒自己孟書薈在自己這里住著,若是為這個去找,難免被人抖擻這事那事的,說不得外面又挑什么理,自己犯不著,當下到底按壓下來怒氣。
她再看這塊布,卻是怎么都不痛快了,自己是不想用的,也不想給嫂子用,反正撿來的東西,眼不見為凈!
于是她道:“那就干脆當了去吧,好歹能換個銀子,省得自己看著糟心。”
孟書薈見此:“那也行,到底是南邊來的好料子,咱們剪去這一塊,價錢上打個折扣,但也能當一些銀子。”
陸承濂自宮中出來后,也沒騎馬,就坐在馬車中,懶懶地倚靠在車窗上,視線淡淡地望著車窗外。
眼前燕京城的街道自是繁華的,不過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卻覺得百無聊賴。
他皇外祖母對他寵愛有加,恨不得什么都給他最好的,今日又催著他皇舅父給他定一門親事,可他皇外祖母太挑了,便是天女下凡,皇外祖母都覺得配不上他的樣子。
皇舅父也催,說你先定下來就是了,二十多歲了,也該成家了。
可他只覺無趣。
皇外祖母也讓他相看過各樣貴女,一個個自然是姿容絕麗,內外兼修,可他卻無興致,甚至想到和對方共度一生,便更覺厭倦。
因為這個,他都開始認真反思三皇子的話了。
三皇子說興許他于男女之事上有礙,還教他自鑒之法。
想到這里,陸承濂神情頓了頓,之后不免好笑,抬起指來,揉了揉眉尖,他都在想什么。
他輕嘆一聲,不經意地間視線掃過窗外,人來人往的街道上,有一道身影映入他的眼底。
只是平平無奇的身影,陸承濂卻多看了幾眼。
他的目力一直超乎尋常地好,是以如今一眼便認出,這人便是顧希言身邊的丫鬟,似乎是叫秋桑的。
這秋桑顯然剛從旁邊的一處鋪子出來,陸承濂抬眼看過去,那鋪子上面赫然是黑底金字招牌:宋家當鋪。
他略托著下顎,沉吟了下,喚來身邊的小廝,吩咐道:“那邊一身綠裙的女子,瞧著有些面善。”
小廝聽著,翹首看過去,之后便笑了:“這是府中的丫鬟,叫秋桑的,我見過,是咱們六少奶奶身邊的。”
陸承濂吩咐:“去那家當鋪問問,看她做什么了。”
小廝當即要去,陸承濂又道:“這件事不必聲張,自己知道就是了。”
小廝連忙稱是,一溜煙跑過去當鋪,很快去而復返,已經打聽出來了。
他趕緊回稟:“說是來當東西的,當了一件大氅,一個金鐲子,還有一塊布料,那塊布料是死當,聽說是污了一些的布料,不過料子倒是極好,外面少見的,大氅和金鐲子是活當。”
金鐲子?
陸承濂微瞇起眼來,示意小廝下去。
馬車繼續前行,陸承濂望著窗外的人群,人群擁擠,商鋪繁華。
可他卻想起那一年,新婚燕爾的陸承淵騎著馬,興沖沖地前往金玉樓打了一對金鐲子,當時還悉心挑了一個好花樣。
他當然知道陸承淵是要把那鐲子送給他的新婚妻子,那時候的陸承淵滿面春風,正是得意時。
誰能想到,不到三年的光陰,那金鐲子便要流入當鋪了。
陸承濂想到這里,很輕地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