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凈川走離車頭沒多久,藍煙就將身上長裙的拉鏈拉了下來。
討厭他是立場問題,但說句公道話,在邊界感這方面,她大可放心,高中同個屋檐下生活一整年,從來沒發生過叫她尷尬的情況,他每次洗完澡,都是穿戴得整整齊齊再出來。
穿回自己的吊帶衫、襯衫外套和牛仔褲,把換下的長裙疊整齊,放入紙袋,再換上帆布鞋。
目光透過前車窗往外望,一時沒看見梁凈川的身影,細看才發現被一棵樹擋住了。
摸出手機,準備發微信叫他回來。
對話列表里找梁凈川的頭像,滑了半天沒滑到,上一回聊天都不知道是哪年哪月。
直接點進通訊錄搜索。
他微信名字一直是“ljc”,她也就沒給他改過備注。
頭像也一直沒換過,是張照片,拍的是水族館里的灰色熱帶魚,一半深藍一半礁石的背景里,那魚不怎么鮮艷,也不怎么漂亮。
【blueblue:OK了。】
【ljc:好。】
整理好紙袋,藍煙打開車門,坐回副駕。
她手臂撐在車窗上,看著梁凈川往回走。
步幅很快,但很穩,沒什么倉促的感覺。
大部分的普通人,在被旁人觀察的時候,都很難完全泰然自若。
果然,她看見梁凈川意識到她在看著他的時候,腳步頓時放慢了下來,也多出來兩分不易察覺的不自然。
原來,想要整他還有這么簡單的方式。
梁凈川拉開車門,藍煙立即端出評委的姿態:“走路發力姿勢很正確,核心力量還不錯。”
梁凈川難得的整個人僵了一秒鐘,露出“你有病吧”的無語表情。
藍煙手背撐腮,很愉快地哼笑一聲。
梁凈川坐上座椅,系安全帶時,看了她一眼,“屬彈簧的。”
說她恢復得快。
“本來也沒什么。”藍煙打開手機,找到自己收藏的待打卡餐廳,都是收錄十年、同事朋友口口相傳的好店。
一邊翻,一邊繼續說道:“他們看不上我,我也不怎么看得上他們。”
換成別人,這樣說或許是精神勝利法,但在藍煙這兒,簡直是天經地義。
是了,她并不是要為了“上嫁”而“吞針”,是真沒有那么所謂。
梁凈川同情了敵人一秒鐘,轉頭看她,幾分斟酌:“那陳泊禹……”
“我覺得他不一樣……至少一開始是這樣覺得,現在……”因為要細看店鋪招牌菜的詳情,她頭低下去,湊得離屏幕近一些,聲音也低下去,“有點不確定了。”
她漸漸覺得,她最初喜歡的,可能只是她自己描補出來的某個幻覺。
疲憊的,柔軟的陳泊禹。
她以為那應該是他靈魂的底色。
梁凈川還在整理某種陌生的、些微眩暈的心情,聽見藍煙聲音稍稍抬高:“酸湯粉吃嗎?”
她聲音很好聽,像沁涼的薄荷糖;而當音調抬高,音色更明亮些,就好像給薄荷糖裹上了更炫彩的糖衣。
“都可以。你導航。”
藍煙伸臂,拿過梁凈川的手機,熟練鍵入密碼。
手機里APP不多,常用的工具類都放在第一頁,因此很容易就找到導航軟件。
“他們九點半打烊。”
“過去要多久?”梁凈川問。
“十七分鐘。可能來不及了。”
“開過去再說。”
這店同事周文述常去,不止一次跟她安利:不好吃我提頭謝罪。
今天,就要來見證是“刀下留人”,還是“人頭落地”。
打烊時間過去五分鐘,車子順利開到了店門口,梁凈川往外瞥了一眼,似乎仍在營業,便說:“你去占位,我去停車。”
“Copy that.”
吃東西被她玩出《碟中諜》的緊張感。
梁凈川嘴角揚起,目送她拉開車門,飛快跑向店里的背影。
官方公布的打烊時間是九點半,但沒誰會跟錢過不去,不會遲上幾分鐘就被拒之門外。
戶外熱,藍煙在室內找了個位置坐下。店面很小,空氣里一股濃郁的香氣,牛羊肉、酸湯、蔥姜蒜……混在一起勾人食指大動。
藍煙掃桌角二維碼點餐,不知道附近有無停車位,梁凈川要去多久,便將點餐頁分享給了他。
片刻,她看見左下的購物車上多出一個“ 1”的紅點,點進去一看,是梁凈川先點了一罐冰雪碧。
她自己選了招牌貴州酸湯粉和冰鎮礦泉水,再看購物車,酸湯粉的數量變成了“2”。
浮窗,切到和梁凈川的微信對話框,問道:還要別的嗎?
【ljc:不用了。你還要嗎?】
【blueblue:我也OK。】
藍煙切回點餐頁面,正要下單,發現有人比她快一步。
而下一瞬,已下單的狀態,就變成了已支付。
等人過來的時候,藍煙抽紙巾將微微泛油的桌面擦拭一遍,把用過的紙巾丟進快要裝滿的垃圾桶里。
服務員拿來兩只空瓷杯,指一指桌上茶壺,示意茶水自助。
藍煙倒了兩杯,另一杯擱到對面。
嘗一口,是大麥茶,非常真材實料的醇香口感。
喝著茶,看見玻璃門被推開,梁凈川走了進來。
白衣黑褲的男人,身形高拔,面容英挺,像匿于黑色巖石中的一方凈玉,有種端然的風雪氣。
普通人中少見的顏值,自然會引得其余食客多看兩眼,欣賞美貌似乎是刻在人類基因里的天性。
高中時,梁凈川和自己成為事實上的“繼兄妹”關系這件事,藍煙只告訴給了身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
她周末會去當地美院畢業的老師開的畫室上素描課,那畫室離四中很近,有一次下暴雨,在學校補課的梁凈川,被藍駿文拜托去給她送傘。
畫室里也有四中的學生,因為那次送傘,知道了她和梁凈川是親戚關系,之后屢次跟她搭話,請奶茶請零食,旁敲側擊打聽梁凈川的事。
彼時的藍煙,只差把印著“離我遠點,別來煩我”的文化衫穿在身上,對這種行為簡直不勝其煩。
所以,梁凈川唯一的優點“外貌”,在她這里也成了黑點。
而在時隔多年的今晚,因為方才在唐佩玲面前,他有意識維護的行為,使她好像把他稍微看順眼了一點。
梁凈川走到她對面,挪開木凳坐下,看著眼前滿杯的麥茶,佯作驚訝:“真是受寵若驚。”
藍煙懶懶掀眼,“下了毒的。”
“哦。”他微笑著端起白瓷茶杯喝了一口,才問,“什么毒?”
“讓人變啞巴的毒。”
那他就又多了一項美德。
湯都是提前熬好的,米粉下鍋煮熟,加入配菜,就可上桌。
毛辣果、木姜子和姜末,協奏出十分勾人的酸香味,鹵蛋、豆芽菜、白蘿卜和一小片青菜葉,把盛滿紅酸湯的一碗米粉,裝點出“五谷豐登”的豐盛。
藍煙取湯勺,先嘗了一口酸湯,眼睛都亮起來,“好喝。”
她看向對面,梁凈川拿筷子挑了一箸米粉,送進嘴里。
三秒過去,藍煙沒等到他的反饋。
“好吃嗎?”藍煙問。
梁凈川點頭。
“那你怎么不說話。”
梁凈川微笑:“啞巴怎么說話?”
“……”
他還是當個啞巴吧。
藍煙嘗了好幾箸,趕在把它們風卷殘云地吸入腹中之前,拿起手機拍了張照,發到群里。
【blueblue:你人頭保住了@ZHOU】
【周文述:謝謝酸湯大老爺為我沉冤昭雪】
梁凈川抬眼,看向舉著手機,露出笑容的人。
她此前搽上的一點口紅,經過晚餐和麥茶的消耗,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她是他認識的女孩子中,最不適合化妝的那一個,好像白山茶,朱粉丹敷再鮮艷,也只會讓純白失去其本真的顏色。
她不是不會大笑,只是次數太少,比曇花一現更稀有。
“給誰發微信?”梁凈川淡聲問。
“我同事。推薦這間店的人。”
“哦。”尾音安心落地。
放下手機,藍煙理了理自己的一頭長發,順到同一側肩膀,從發根開始,分作三股。手指上下翻飛,須臾便完成了一根松松散散的長辮,取下腕上黑色發圈,箍緊發尾。
梁凈川見怪不怪,這是她給最美味的食物才有的頂級禮遇。
頭發編起來,五官輪廓展露更清晰。
說起來,她鼻梁并不算十分高挺,眼睛也不算特別的大,但經造物主的組合,就變作驚人的炫技之作。比例或者位置,偏差了哪怕一毫米,大約都不會出現這樣的效果。
月中聚雪,淡極生艷。
梁凈川凝視最后一瞬,在會被發現的臨界點之前,收回目光。
一時安靜。
“你們……”
“你……”
梁凈川頓一下,“你說。”
“你們公司下輪融資,還是想找陳泊禹的大哥?”
吃到一點姜末,在吐出來和吞下去之間猶豫一瞬,梁凈川選擇后者,“嗯。如果陳泊堯愿意領投,基本十拿九穩。”
“所以他急著回家見他大哥。”
梁凈川表情淡下去,“東西不夠好吃?”
“……好吃啊。”藍煙莫名。沒聽懂他這句廢話的意思。
他沒有做出解釋的打算,只低頭吃東西。
藍煙:“你剛剛想說什么。”
“忘了。”
再豐盛的一碗面,吃完最多也只需要十五分鐘。
藍煙剩了一點豆芽和半個鹵蛋,剩余的全部吃掉。
對面的人碗里也空了,只剩下湯。
光盤是美德。
“走嗎?”藍煙拿起手機。
“嗯。”
已經付過賬,他們離開暢行無阻。
推開玻璃門,夏夜潮熱的風泵入肺里,吃飽的身體很暖,很舒服。
“我把車開過來。”梁凈川往左轉身。
“遠嗎?”
“不遠。”
“那走一下,消食。”她也左轉,以目光詢問,是這個方向?
梁凈川遲疑地點了一下頭。
遲疑的這一秒,是在想,今天的黃歷上莫非寫著“諸事皆宜”。
風里有花香氣,裹在夏日特有的那種潮而悶的氣息之中,并不是很容易分辨。
他有意去找,沿途的墻壁上,是不是哪里藏有一叢薔薇花。
三次嘗試,三次在找尋的途中,目光偏航,看向走在斜前方的人。
她一邊走,一邊拆開了辮子。
編過的頭發蓬起來,多出不很明顯的弧度,像是高濕度的天氣里,塌下去的卷發。
沒有看過她卷發的樣子,她一直黑長直,簡單得像還在讀高中——高中生都沒有她這樣遵守規則。
想看一眼,只看一眼。
“藍煙。”
藍煙倏然回頭。
燈光下透白的臉,被微卷的頭發,襯出和平日很不一樣的觀感。
清源創生是做生物原料研發的,他是技術負責人,所以了解一些植物的特性,是工作需要。
山茶花種類繁多,若是重瓣,便會呈現一種波狀緣的效果,繁復又華麗。如她此刻。
藍煙沒有聽見他作聲,腦袋稍歪了一下,“干嘛?”
“……有老鼠。”
藍煙后退半步,“哪里?”
“已經跑了。”
她定在原地,偵查過路面和草叢,試探著踏出一步,確認沒什么,重新邁步。
走出兩步,意識到不對勁,轉頭瞪他,“又耍我是吧?”
“對啊。”他笑著承認。
“無不無聊。”
很快,車的輪廓出現在視野之中。
方才停車,有個人要跟他搶,他技術高超,先行卡位。
命運的饋贈總有代價,何必逞一時好勝心,把它停遠一些又能怎樣。
梁凈川對抗抗拒的心情,從口袋里拿出車鑰匙,按下解鎖鍵。
車遙遙地“嘀”一聲,為今晚劃下句點。
開回到藍煙住的小區大門口,只花了十五分鐘左右。
藍煙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說道:“謝謝。”
難得非常真誠的口吻。
足以載入他們這段十多年敵對關系的史冊。
“那請我喝水。”梁凈川說。
藍煙看向他。
非常欠揍的笑容,讓她想把這句道謝收回。
“……等著。”
不知是放狠話,還是字面意思。梁凈川看著她的背影走向了一旁的便利店,確信是后者。
人很快折返,走到了駕駛座這一邊。
他落下車窗,她站定在窗外,把一瓶綠色怡寶遞進來,并附解釋:“只有這個是冰的。”
“沒事。”梁凈川微笑說,“什么都行。我不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