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醫療尚不昌明的時代,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燒,足以輕易奪走一個體弱女子的性命。
蕭景珩眉頭驟然擰緊,腳步更快了幾分,徑直朝著沈青霓所居的方向走去。
“沒叫府醫?”他聲音冷了幾分。
“叫了!前后來了三位!都說是風寒急熱之癥,針石湯藥都用上了,可…可就是不見好,反而……”映雪的聲音帶著哭腔。
“你即刻去,拿著我的令牌,請張院判過府!”
蕭景珩沉聲下令,語氣不容置疑,“要快!”
“是!”映雪如蒙大赦,立刻轉身,提著燈籠踉蹌著朝馬房方向奔去。
蕭景珩腳下生風,直入澄心苑。
院內的丫鬟婆子早已被驚動,此刻都屏息垂首立在廊下,大氣不敢出,唯恐觸怒了主子。
然而,蕭景珩的目光并未在她們身上停留半分,徑直越過眾人,甚至未讓守在門邊的霜降通傳,便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此舉顯然不合禮數,但此刻無人敢置喙一句。
比起病榻上的太子妃,這位手握權柄、周身散發著凜冽寒意的王爺,才是她們真正的主人。
屋內燃著數盞明燭,驅散了些許深夜的寒意,橘黃的光暈卻無法穿透那張拔步床重重垂落的青紗帳幔。
帳內,一個模糊的身影蜷縮著,厚重的錦被似乎成了沉重的負擔,壓得那纖細的身軀微微掙扎,發出幾聲細碎而痛苦的嚶嚀。
燭火隨著他帶進的冷風搖曳了一下。
蕭景珩走到床前,略微遲疑了一瞬,還是抬手掀開了那隔絕內外的紗帳。
帳內景象映入眼簾的剎那,一種不合時宜的、近乎被“褻瀆”的隱秘感勾住了他。
仿佛強行揭開了一件被精心供奉的脆弱祭品。
她陷在錦繡堆里,平日里溫婉清麗的面容因高熱而呈現出一種驚心動魄的靡艷。
眼角染著病態的緋紅,唇瓣干涸卻又異常瑰麗,額上布滿細密的汗珠,幾縷濕發貼在頰邊。
病痛將她那份刻意的端莊盡數剝離,只剩下一種極致脆弱的妍麗。
高大的身影立在床前,瞬間擋住了燭光,沉沉的陰影籠罩住床上孱弱的人。
白日玉華軒中便察覺她面色有異,卻沒想到短短幾個時辰,竟已兇險至此。
若非深知蕭逸雖瘋,卻對承諾之事向來守口如瓶,蕭景珩幾乎要疑心是那瘋子暗中動了手腳。
他答應過在塵埃落定前不會動她,應當不會食言。
床上的人似乎被那侵入的寒意和陰影驚擾,濃密的睫羽顫了顫,迷蒙地掀開一條縫隙。
水汽氤氳的眸子茫然地望向床邊佇立的身影,視線無法聚焦,帶著高燒特有的混沌。
她像是終于找到了依靠,櫻唇微啟,發出一聲帶著濃濃委屈和依賴的低喚,宛如一只病中得不到安慰的幼獸:
“景琰…?”
那聲音細弱,卻清晰地敲在寂靜的夜里。
蕭景珩高大的身軀幾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不是王爺,也不是殿下。
是景琰。
一個極親近的、帶著私密意味的稱呼。
一個獨屬于那個早已化為塵土的男人的稱呼。
短暫的死寂彌漫開,燭火噼啪爆出一點微響。
片刻后,一聲意味不明的、低沉而短促的輕笑自蕭景珩喉間溢出。
他深邃的目光落在她燒得通紅、毫無防備的臉上,緩緩俯身,靠近那滾燙的氣息。
“嗯。”他應道。
聲音低沉柔和,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卻也像一張無形的網,悄然落下。
……
門外的霜降聽到王爺那聲低沉短促的嗯,以及隨后讓張院判離開的指令。
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上脊背,四肢百骸瞬間冰涼。
一旁的映雪心思單純些,見王爺遣走了太醫,還以為是王爺另有高明的法子救娘娘。
下意識抓住霜降的胳膊,用充滿希冀的眼神無聲詢問。
霜降只覺得心口像是被塞滿了冰冷的雪團,沉甸甸地往下墜。
哪里會有什么別的辦法?
太醫都束手無策,王爺又親口讓人離開…這分明是要娘娘自生自滅!
高燒不退,湯藥不進,在這深冬寒夜里,一個本就體弱的女子,如何能熬得過去?
她原以為王爺對娘娘至少是有些許憐惜之意的。
這段時日,昭華殿里多了人氣,王爺偶爾會來用膳,會與娘娘對弈。
雖言語不多,但那份緊繃的戾氣似乎消散了不少。
整個王府都仿佛從陰森的地牢漸漸有了絲活氣。
可她忘了,眼前這位,是曾在尸山血海里趟過來、親手將自己兄長送上黃泉路的靖親王蕭景珩!
短暫的平和不過是鏡花水月,他那顆心,早就被權勢的冰霜和殺戮的血污浸透了,哪里會被這點暖意軟化半分?
親兄弟尚且能除之而后快,何況是兄長的遺孀?
一個身份尷尬、隨時可能成為他人棋子的存在。
這王府的主人,是蕭景珩,他的意志,就是整個靖王府的天。
他若不想讓太子妃活,那么闔府上下,無人敢違逆,無人敢施救。
娘娘只會在這華麗的牢籠里,被高燒一點點吞噬掉生機。
或許在某個無人知曉的寒夜,于痛苦的夢境中無聲無息地咽下最后一口氣。
霜降想起不久前,娘娘坐在窗邊執棋苦思,貝齒輕咬下唇,蹙著眉頭。
而王爺坐在對面,指尖捻著黑玉棋子,目光落在她苦惱的臉上時,眼底竟罕見地掠過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近乎溫和的笑意。
日光斜照,棋枰無聲,歲月靜好得仿佛能凝固時光。
那畫面曾讓她恍惚以為,這冰冷的王府終于有了一絲生氣。可終究是她的奢望。
她是已故太子蕭景琰的正妃。
這個身份,本身就是一道天塹,王爺若對她動了心思,是悖逆倫常;
若厭棄她,便是如今這般——讓她悄無聲息地爛掉、死掉,就像處理掉一件礙眼的舊物。
就像當年的太子殿下一樣。
在旁人精心設計的“病”中,磨平了所有鋒芒,耗盡了所有生機,最終無聲無息地消逝在深宮角落。
如今,不過是將同樣的命運,復刻在娘娘身上。
再過幾年,誰還會記得這位曾短暫照亮過靖王府的太子妃?
她的生,她的死,都將湮沒在京都永不停歇的風雪里,無人提及,無人緬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