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霓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她本只是隨口編了個出門散心的理由,卻意外地、**裸地看清了一個現實:
靖王府,或者說掌控東宮的蕭景珩富可敵國。
而她沈青霓,這個名義上的太子遺孀,實則一貧如洗,兩手空空!
一個如此心思縝密、連她伏案小憩后腰酸都要“關切”詢問的男人。
在賞賜下無數珍寶時,會“忘記”給她可以自由支配的銀錢?
讓她守著這偌大的昭華殿,卻連出門采買些私人物件的花銷,都需要去司庫支取。
每一筆都暴露在蕭景珩的眼皮底下?
這絕非疏忽。
這是精準的控制。
她甚至不能為此去質問蕭景珩,他是掌控一切的靖王,是東宮實際的主人。
給她賞賜是恩典,不給是本分。
她若不知趣地去討要,只會顯得貪婪愚蠢,更會讓他疑心她攢錢另有所圖!
但是……
沈青霓借著低頭啜飲參茶的氤氳熱氣,目光看似隨意地掃過跪在腳踏上、低眉順眼為她捶腿的映雪。
映雪聰明,處事周到,或者說,蕭景珩送來的這幾個宮人,無一不是精明能干、伺候人的高手。
可問題恰恰在于——
如此玲瓏剔透的人,對蕭景珩昨夜所為可能產生的后果、對她這位主子娘娘如今如履薄冰的處境,當真會毫無察覺?
還是說她心知肚明,只是她真正效忠并維護的“主”,從來就不是她沈青霓?
沈青霓壓下心頭的驚悸與冰冷,面上不動聲色,繼續小口喝著溫熱的參茶。
然而,一股前所未有的警惕,已如藤蔓般悄然纏繞上她對蕭景珩送來的這幾人的信任。
這昭華殿的華美,此刻在她眼中,更像是一座用黃金打造、卻鎖住她所有生路的囚籠。
……
京城最負盛名的漱芳齋茶樓雅間,臨街的軒窗敞開,憑欄處,相對而坐兩位錦衣男子。
一人身著金線云紋錦袍,雖非明黃,卻自有凜然尊貴之氣;
另一人身著墨綠竹紋杭綢直裰,風姿清雅,正是靖王蕭景珩與當今天子蕭逸。
一旁侍立的太監總管高全親自執壺,小心翼翼地為兩位至尊斟上今年的雨前龍井。
茶香裊裊,卻驅不散雅間內一絲若有若無的冷凝。
“景珩啊。”
蕭逸端起茶盞,修長的手指骨節分明,語氣帶著幾分慵懶與掩不住的薄怒。
“你說這楊閣老,一把年紀,骨頭倒是硬得很。
今日早朝,朕不過提了句想去太山行宮修養幾日,他竟當以幽州軍餉未足,江南水患初平為由,撞柱死諫!”
他雖未提奏章參劾之事,但言語間的不滿已昭然若揭。
“朕念他三朝元老,未當場發作,留他幾分體面,他倒好!”
說著,他將手中杯盞不輕不重地往紫檀桌面一磕,茶水濺出幾滴,落在價值連城的檀木上,洇開深色的痕跡。
蕭景珩指腹摩挲著溫潤的杯壁,心知肚明。
蕭逸并非耽于享樂之人,去太山行宮也絕非貪圖逸豫,必有深意。
真正令這位年輕帝王動怒的,恐怕是楊閣老那份“清廉耿直”表象下的齷齪。
據鷹衛密報,楊閣老府中僅用于豢養戲班伶人、狎妓作樂的開銷,每月就逾萬金!
這足以供應一支萬人軍隊半月的糧餉,或是解數千災民燃眉之急的救命錢!
就是這樣一個人,站在道德的制高點,指責皇帝“奢靡”?
真正點燃蕭逸怒火的,是楊閣老私下與那位看似安分、實則不甘寂寞的長公主過從甚密。
長公主是前朝宮變中唯一置身事外、得以保全的公主,蕭逸登基后為顯仁厚,破格晉其為“大長公主”,賜下豐厚食邑。
可人心不足,這位大長公主竟也起了不該有的心思。
楊閣老,不過是依附其羽翼上的螞蚱之一。
觸及皇權根本,蕭逸的手段從來只有兩個字:鐵血。
“陛下息怒。”蕭景珩的聲音平緩如初,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不過秋后螞蚱,何須勞神?”
蕭逸狹長的鳳目微挑,眼底掠過一絲玩味:“哦?景珩此言何解?”
他當然知曉鷹衛已將楊閣老查了個底掉,此刻詢問,不過是想聽聽自己這位心腹重臣兼最鋒利的刀,會如何“解憂”。
“京中繁華,醉生夢死之地甚多,生老病死亦屬尋常。”
蕭景珩垂眸,看著杯中沉浮的翠綠芽葉,語氣淡漠得像在談論天氣。
“日日笙歌者有之,夜夜暴卒者亦有之,楊閣老年事已高,又如此憂國憂民,積勞成疾,一時不慎……樂極生悲,想來也是情理之中。”
蕭逸看著他,眼前之人眉目清俊,氣度雍容,坐在那里便如一幅潑墨山水,雅致無雙。
京都勛貴圈里,誰人不贊靖王殿下溫潤如玉,謙恭守禮?
可誰能想到,就是這樣一個“如玉君子”,三言兩語間,便將一位三朝元老、閣部重臣的“暴斃”安排得如此順理成章、不留痕跡。
“你……”
蕭逸剛想調侃兩句這殺人不見血的本事,目光不經意間掃過窗外熙攘的長街,話語戛然而止。
只見一輛規制不俗、懸掛著靖王府徽記的翠幄青綢車,穩穩停在街對面譽滿京城的“百味齋”門前。
王府侍女利落地搬下腳凳,隨即恭敬地撩開車簾。
一只纖纖玉手探出車簾,素白云錦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一段欺霜賽雪的皓腕。
在冬日的陽光下,白得晃眼,冷得剔透。
王府女眷。
靖王府的女眷……除了那位被蕭景珩“安置”在昭華殿的前朝太子遺孀沈氏,還能有誰?
京都第一美人的名頭,他倒是有所耳聞。
蕭逸唇角勾起一絲興味盎然的弧度,屈指敲了敲窗欞,示意蕭景珩:“景珩,你看對面,那是不是……你家那位皇嫂?”
蕭景珩眉頭幾不可察地一蹙。
昭華殿昨日是有稟報沈青霓今日要出門采買散心。
可他萬萬沒料到會如此巧合,在這鬧市之中,被這位心思最難揣測的帝王撞見。
他順著蕭逸的目光向下望去。
女子已踩著腳凳下了馬車。本朝民風開放,并無女子出門必覆面紗的硬規。
日光毫無遮攔地灑在她臉上,瑩潤如玉,五官精致得近乎虛幻。
那份清冷又脆弱的美,在喧囂的市井背景中,顯得格格不入又驚心動魄。
仿佛感應到來自高處的凝視,沈青霓似有所覺,微微側首,抬眸向茶樓雅間這邊望來。
那一眼,澄澈中帶著一絲懵懂的愁緒,如同初雪融化時山澗里最靈動的清泉,瞬間勾住了人心。
那是足以讓整個喧囂街市為之失色的天地毓秀。
蕭逸握著茶杯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杯中茶水微微蕩漾。
他下意識想端起來喝一口壓下心頭那點莫名的悸動,送到唇邊卻又頓住。
指尖在光滑的杯身上摩挲了幾下,竟一時語塞,只余下一種久違的、屬于年輕男子純粹的驚艷與好奇。
“嘖……”他喉間溢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嘆,目光仍膠著在樓下那道身影上。
“景珩,你這皇嫂……當真是名不虛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