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場將“張北生”徹底推入深淵的重頭戲拍完,整個片場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死寂。
導演劉峰盯著監視器回放,久久沒有出聲,仿佛也被陳言最后那個溫柔而瘋狂的微笑攫住了心神。
陳言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將角色那股粘稠的絕望與虛無從肺腑間逼出。
他感到一陣脫力般的疲憊,這是深度沉浸后的必然代價。
他沒有理會周圍工作人員投來的、混雜著驚嘆與畏懼的目光,獨自一人推開攝影棚厚重的隔音后門,走到了外面。
秋風微涼,帶著郊外植物與泥土的氣息,吹散了棚內那股壓抑的空氣,也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松弛下來。
他從口袋里摸出一支煙點上,深深的吸了一口,他那張迅速褪去角色陰郁、恢復了平日溫和的臉龐。
就在這時,一道熟悉的身影從堆放道具的陰影里緩緩走出,靜靜地站在不遠處。
那股冷靜、克制又帶著強烈探究意味的氣場,他再熟悉不過。
是林舒雅。
她換下了一身干練的警服,穿著一件簡單的米色風衣,長發隨意地披在肩上,讓她少了幾分警官的銳利,多了幾分學者的沉靜。
她沒有立刻開口,只是安靜地看著陳言,捕捉著他從角色中抽離出來的每一個細微變化。
“安信銀行盜竊案的嫌疑人死了?!绷质嫜怕氏乳_口,打破了沉默。
她的聲音很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早已塵埃落定的事實,“在金融數據中心,因為反抗,被‘夜鶯’小隊當場擊斃?!?/p>
陳言夾著煙的手指沒有絲毫顫抖,甚至連頭都沒有回,只是平靜地看著遠方漆黑的夜空,淡淡地“嗯”了一聲。
那聲音聽不出任何情緒,沒有驚訝,沒有釋然,更沒有一絲一毫的意外。
就好像,他只是在聽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關于天氣預報的新聞。
林舒雅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她預想過陳言可能會有的種種表現——震驚、后怕、如釋重負......但唯獨沒有料到會是這種極致的平靜,一種仿佛早已預知了劇本結局的漠然。
陳言的內心同樣如表面那般波瀾不驚。
“一個知道了太多秘密的棋子?!彼闹欣湫Γ氨诨ⅰ钡乃?,從一開始就注定會是這個結局?!?/p>
這個結局,本就是“教授”計劃好的。
林舒雅深深地看了他孤直的背影一眼,繼續說道:“他的身份已經查清,是國際罪犯榜上排名一百九十七位的職業殺手?!?/p>
“是嗎?”陳言終于有了些反應,他轉過半個身子,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后怕與苦澀,“那我運氣還真不錯。”
他的演技天衣無縫,但林舒雅卻從他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眸里,看不到一絲真正的情緒波動。
她知道,眼前這個青年隱藏的秘密,遠比她想象的要多。
就像他解釋如何知道“教授”的存在,是因為那次刺殺一樣。
明明漏洞百出,可自己就是找不到他在撒謊的證據,每一個細節都被他用另一種看似合理的邏輯完美地掩蓋了過去。
她醞釀了很久,終于從隨身攜帶的包里,拿出了一個用密封條封好的透明證物袋。
袋子里,靜靜地躺著一個黑色的U盤。
“這是在他身上找到的?!绷质嫜艑⒆C物袋舉到陳言面前,目光緊緊地鎖定著他的臉。
“經過我們技術部門的連夜破解,里面有姜風策劃這次所有案件的詳細資料,包括銀行的建筑圖紙、你的行動路線預測......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劇本里?!?/p>
陳言的目光落在那個U盤上,瞳孔微不可查地縮了一下。
林舒雅捕捉到了這個細節,繼續加碼:“除此之外,還有一個被最終加密的文件夾,這個文件夾的名字叫‘演員’。”
“演員”兩個字,如同兩記重錘,在寂靜的夜里敲響。
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了。
這是林舒雅最后的,也是最致命的試探。
她將一個無法拒絕的謎題,一個直指他最核心秘密的劇本,親手遞到了他的面前。
她不信,面對這樣一個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潘多拉魔盒,陳言還能無動于衷。
然而,陳言接下來的反應,再次超出了她的預判。
他終于完全轉過身,正視著林舒雅和她手中的U盤。
他的眼神平靜如水,先前那絲后怕和苦澀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忽然苦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帶著一種小人物被卷入大風暴的無奈與自嘲,他搖了搖頭,聲音里滿是疲憊:
“林警官,我只是個跑龍套的,不是你們故事里的角色。這個東西,你還是別讓我看為好,我怕......會做噩夢。”
他沒有接,也沒有拒絕,而是將所有試探都擋了回去,再次將自己偽裝成那個被命運捉弄、被卷入風暴的、無辜又可憐的普通人。
林舒雅舉著證物袋的手,就那樣僵在了半空中。
陳言的內心,卻是一片冰冷的澄明。
“U盤?或許真的存在這么一個U盤,這或許是‘教授’想要揭開我偽裝的最后殺招......也或許,這根本就是林舒雅為了撬開我這張嘴,親自導演的一出戲。可無論真假,我早就不是那個只能在別人劇本里跑龍套的演員了?!?/p>
四目相對,一個眼神銳利,試圖剖開層層偽裝,直抵靈魂深處;
另一個則溫和謙卑,卻如同一面打磨光滑的鏡子,將所有刺探都原封不動地反射了回去。
良久,林舒雅緩緩收回了手,將那個U盤重新放回包里。
她看著眼前這個青年,心中第一次升起一種無力感。
她感覺自己面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團深不見底的迷霧。
你以為看清了它的輪廓,可風一吹,它又變幻成了另一種你完全看不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