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硯臺碎在孟煜珩腳邊,他低垂著頭,目光所及是冰冷的金磚地面,縱然不見天顏,也能相見皇帝此時冷戾的神色。
重啟舊案,阻礙重重,與朝堂穩定相比,一個已經倒臺的家族的清白,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若此番不以軍功求賞翻案,景明帝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想起遠在北疆受苦的裴家人。
他的昭昭,等不起。
她身陷沈家那般虎穴狼窩的境地,又因家人遭難而心力交瘁。
他只想盡己所能,為她做些什么,好叫她早一些掙脫罪臣之女的枷鎖,不再受沈家桎梏。
殿內死寂,只有帝王粗重的呼吸聲可聞。砸了一硯臺之后,御座上的景明帝似乎平息了些許怒意,聲音聽不出喜怒,“朕聽說,你與裴鴻之師徒情誼頗深。”
孟煜珩垂眸道:“臣年少時,隨義父回京短居之時,曾有幸得裴鴻之指點,算不上師徒,之后,隨義父戍邊之后,便少有來往……”
他當然不會認為,皇帝是在了解他們的師徒情誼,“情誼”二字,在波云詭譎的朝堂上,與結黨營私,只有一線之隔。
他自是不能背上結黨營私的罪名。
帝王的疑心病,唯有一記猛藥可破。
迎上景明帝懷疑的目光,堅毅面容之上流露出近乎孤注一擲的坦誠與苦澀,“臣今日所求,不是為裴鴻之,只是為了臣心儀之人。”
景明帝目光驟然一凝,似想從他臉上探究出什么。
隨即,那銳利目光緩和了少許,連帶著周身迫人的威壓也似乎消散了幾分。
原來……他暗笑,戰功赫赫,令敵軍聞風喪膽的新晉戰神,竟也是個會被兒女情長沖昏頭腦的癡兒?
身為帝王,他求賢若渴,卻也時刻忌憚著臣子的野心與權柄。
一個能力卓絕卻又有著明顯弱點,能被情感牽絆的能臣,反倒在這充滿紛爭的朝堂之上顯得尤為難得。
年輕人嘛,正是將風花雪月兒女情長看得比什么都重的時候,不像他們,眼里心里只余至高的權力與政局的制衡。
“所以,愛卿你心儀之人,究竟是誰?”再出口,帝王的威壓之勢少了些許,略帶關心的口吻,倒有些像長輩對于小輩的在意。
“當年的裴家二小姐,裴鴻之的嫡女。”孟煜珩深吸一口氣,若非不得已,他也不愿將心中珍藏多年的秘密,袒露于人前,但,唯有此,才有可能觸發帝王心中近乎冷酷的權力制衡。
“你是說,安遠侯府的世子妃?”景明帝挑眉,頗有些意外,那姑娘,他見過幾次。
當時她跟著時任太傅的裴鴻之進宮面圣,從容大方,倒頗有貴女風范,“不過,她早已嫁人,愛卿為何還要執著于為她的家族翻案?”
“她嫁人,是她的事。”孟煜珩抬起頭,目光清亮而堅定,話語間卻將私情與忠君巧妙地聯系在一起,“但臣守護她的心意,卻只為遵循本心。
臣既已立誓,便忠貞不渝,絕無更改,正如臣對陛下,唯有赤膽忠心,愿為陛下、為蜀國效犬馬之勞,至死不悔。”
景明帝聞言,神色之間一派溫和,這般忠勇之士,才堪為蜀國臣子。
“你可想清楚了,她是有婦之夫,即便你以軍功求賞翻案,朕也不能為你奪人之妻……”
“臣不敢……”孟煜珩心下了然,適才幾句話,已打消了帝王的大部分疑慮,他咳了幾聲,神色之間更為清洌誠懇,“年前,臣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如今,身子已大不如前,怎敢誤人大好年華?”
恰到好處的幾聲咳嗽,令景明帝不由變了神色,忙對一旁的內侍喚道,”快宣太醫。”
言罷,又蹬一眼內侍,“沒眼力的東西,還不快給鎮北將軍看座!”
內侍眼觀鼻鼻觀心地侯著孟煜珩坐下,心想,這帝王的心吶,也如六月的天,說變就變。
直到太醫回稟,孟煜珩并無大礙,只是舊傷未愈,需要靜養時,景明帝才松了口氣。
他還指望著孟煜珩這柄寶劍,為蜀國開疆拓土呢。
至此,景明帝心中的天平已有些傾斜,但,重啟舊案,無異于一石激起千層浪,他還需要一個堵住朝臣悠悠眾口的理由。
“陛下,臣這幾日,發現一樁有趣的事。”孟煜珩瞅準時機,伺機開口。
“不知陛下可還記得,五年前的探花郎周明堂?”
景明帝略一遲吟,身邊的內侍便趕忙提醒:“陛下,便是那位書法極佳,還得您親口夸贊過“字如其人,仙露明珠”的探花郎。”
經此一提,景明帝才有了印象。科場舞弊案后,他對近年科舉選拔尤為關注,正有意從往屆進士中擢拔一批新銳,以待重用。
“但這人,朕記得是成親了。”
“周大人娶的是當時的禮部侍郎裴大人的千金,裴暖。”
科舉舞弊案一經爆發,裴鴻之的弟弟裴行之便自殺了,至于死因,當時只道是畏罪自殺,但,景明帝也覺奇怪,主犯還未定罪,他一個主犯的弟弟卻先畏罪自殺,著實匪夷所思。
內侍適時遞上一杯清茶,孟煜珩手持杯盞,輕聲道,“兩日前,臣于流春閣休養,無意間撞見周明堂周大人行為鬼祟,竟暗中將其發妻送往那風月之地,似有以此攀附某位權貴之意……”
他將那日的情況挑挑揀揀地說了一些,連帶著一同呈上的,還有證據,“臣原以為,周明堂光風霽月,故不愿聽信一人之言,遂派人調查了周大人的所作所為,這才驚覺,攀附權勢之事,周大人似乎不是第一次做,外放的這兩年,他暗中與朝臣交往甚密,還親自送了美人,往各地提督府上……”
“豈有此理!”景明帝聞言,猛地一拍御案,龍顏震怒,“賄賂各地提督,這個周明堂想干什么?”
兩年前的科舉舞弊一案,已讓朝局不穩,若是再有人借此興風作浪,他不介意再來個殺雞儆猴。
孟煜珩不再多言,話到此處,已在景明帝胸口種下了一根刺。
此事關乎仕林清譽和朝廷體面,景明帝定會派人徹查。而周明堂,正是撬動裴家舊案那塊沉重巨石最有力的第一棒。
獻祭一個周明堂,也讓重啟科舉舞弊舊案,有了切實的理由。
出了御正殿,孟煜珩狠狠松了口氣,只要景明帝松口,那道明黃圣旨正式宣讀,只是時日問題。
他的昭昭,可以堂堂正正地離開沈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