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圍坐,蘇父舉杯提議:“大家也好久沒聚,一起熱熱鬧鬧,吃個團圓飯。”
“對啊,這陣子都太忙了。”邵維航笑著附和:“真想家里的手藝。”
杯盞輕響,笑語盈盈。
聞硯秋坐在靠近唐姝儀的位置,不遠處便是任映真。她原本是想找個低調的位置,盡量減少與他的交集,但不知是誰調換了座位順序,她和他之間隔了一道果盤和一副公筷,既不過于疏遠,也避免了面對面相對的尷尬。
忽然,一碟蓮藕悄然推到她面前。
聞硯秋怔然抬頭,抬眼看向任映真。他卻只專注于自己碗里的飯,神色平靜得仿佛這不過是順手之舉。
她夾起那片燉得酥軟的蓮藕,動作微頓。湯汁包裹著藕片,邊緣泛著微微的焦糖色,一看便知火候掌握得極準。她本只是禮貌地嘗一口,卻在入口的一瞬,心里泛起一陣難以言喻的輕顫。
藕芯幾乎已經燉透,但仍保有淡淡的咬感,綿糯里帶著一絲回甘,湯底是老母雞湯和干貝調的,滋味醇厚,卻一點都不油膩。
熟悉且陌生的味道。
聞蘇兩家是世交,聞硯秋一進入大學就被蘇靜雯納入保護圈內,要保護她的人自然也包括任映真。
大學那會兒,她不愛吃學校食堂里重油重鹽的東西,有段時間胃口特別差。
任映真某次順口問她“怎么又沒吃飯”,她笑說“最近太咸了吃不下”。
沒想到隔了幾天,蘇靜雯就給她捎來一罐燉藕,正是這種味道。
她知道是他。可惜她年少輕狂,大膽求愛揭破了兩人的地下戀情,從那以后,再沒得到過這樣的關照。
她以為他早忘了。
如今這一碟蓮藕,就像被時光從記憶里拉出來,又穩穩地放到她眼前。
她垂下眼睫,輕輕夾了一片入口,動作慢得像在吞下一段舊夢。
將一切納入眼底的唐姝儀眼皮一跳,她看得出來,任映真多半不是想追求什么新的感情……那家伙做人很圓滑,把聞硯秋當作客戶來對待的可能性也不低。
但是蘇靜雯那邊……
她轉頭一看,發現蘇靜雯已經直接往林澈碗里夾菜了。
“你不是愛吃這個?”蘇靜雯語氣自然,“今天特地少放了一點鹽。”
林澈低頭笑了笑,沒有否認。
蘇靜雯輕輕咳了一聲,沒有接話,只繼續分著湯里的蔬菜。
她不是有意親昵,只是習慣使然。在外人眼里,這或許是“很熟”的舉動,可她自己知道,她只是想穩住局面。
唐姝儀:“……”也行。
“好吃嗎?”唐姝儀湊在聞硯秋耳邊壓低聲音。
“……嗯。”她不愿太快回答,只輕輕點頭,怕一開口嗓音出賣自己,那種細微的動容就會被人看穿。
“你別又……”唐姝儀話未說完,就被她一個略急的眼神攔住。
她不是沒死心,她只是——沒準備好這么快徹底放下。
她悄悄側頭看向任映真,卻只看到他與蘇父正交談,神情淡然,像剛才那一碟藕不過是順手而為。他沒有看她一眼。
這一刻,她心里反而升起一種復雜的情緒。
唐姝儀見聞硯秋神色輕微變化,眉眼里掩不住一瞬遲疑的溫軟,心里嘆了口氣,轉頭看向坐在自己另一邊的邵維航。邵維航同她對視,也是搖了搖頭。他比唐姝儀更了解任映真。
他不是想讓她重新喜歡自己。但聞硯秋的存在對蘇靜雯來說已經足夠有威脅:一個得體、聰明、年輕漂亮的女性,年少時曾不加掩飾地喜歡過她的丈夫,如今又被安排在這樣一場“家宴”中,與他再度坐在同一張桌上。
蘇靜雯對她們的感情和婚姻從來沒有產生過危機感,從來沒有被取代的焦慮。但那是聞硯秋。
這個名字代表她曾被捧在任映真青春里那幾年里,有個人是那個曾經毫不避諱追求任映真的“小師妹”,是父母眼里最得體有禮的晚輩,是藝術學院里公認的“別人家的姑娘”,更是那個在她和任映真關系仍未公開前,幾乎常駐在任映真身邊的存在。
蘇靜雯根本沒察覺到聞硯秋在默默觀察她和任映真之間的氣氛,更沒有發現任映真在不動聲色地控制著整個桌面的氛圍。她只是出于習慣,一直細心地照顧著林澈的飲食口味,不知不覺,已經為他添了三次菜,都是些她記得他喜歡的清淡食材。
蘇母一開始沒多想,可眼見她女兒一口都沒給任映真夾過,反倒把林澈當成自家人招呼,臉上的笑意就淡了幾分。她朝丈夫使了個眼色,蘇父領會,放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今天這頓飯,其實要好好謝謝小真。”他說著,朝眾人舉杯:“別看他平時工作忙,家里這次裝修,都是他一手張羅的。燈光、地板、廚房細節,連我們老兩口睡覺怕起夜摔跤這事兒都記得清清楚楚。你說說,這年頭,還有幾個女婿能做到這份兒上?”
一桌人都笑了,連邵維航都點頭:“是啊,我還以為你請了設計師,沒想到是你親自改的方案。”
蘇母趁勢插話:“而且這桌菜啊,不是我們點的外賣,也不是我做的,是小真做的。燉湯那火候,我可掌握不住。”
客人們嘩然,眼神中不乏驚訝與佩服。
任映真只笑著擺擺手:“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就是想家里人舒服一點。”他微頓,目光落在蘇靜雯身上,語氣柔和下來,“工作這些年,一直在外面忙,現在想明白了,有些事才是更重要的。靜雯比那些項目都重要。”
這話一出,連聞硯秋都微微抬頭,眼神動了動。
蘇靜雯下意識低頭,卻又覺得眾人都在看她,便強作鎮定地拿起公筷:“那我也夾點給你。”
她剛說完,便下意識將盤中一道熗炒秋葵撥進了他碗里。
任映真看著碗里的秋葵,頓了頓,旋即只是笑,卻沒有夾起秋葵。
邵維航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你不是對秋葵有點過敏的嗎?”
任映真還未開口,蘇靜雯也愣住了:“你以前不是愛吃秋葵嗎?”
他低頭一笑,輕聲說:“以前是。后來工作那陣子胃一直不好,體質變了。吃秋葵會起風團,一直沒和你說,怕你擔心。”
這話不輕不重,卻恰到好處地拋出一個信號。
“你這孩子!”蘇母輕輕拍了他一下,“再怎么忙也得顧身體啊。”
蘇父也嘆氣:“那時候我們是真擔心你工作把人熬垮了,現在你愿意往家里收心,是好事。雯雯啊,咱們家這根梁,還是得你倆齊心才撐得牢。”
蘇靜雯沉默了半秒,點了點頭,卻沒有解釋她為何不記得他的過敏。
因為她確實不知道。哪怕是夫妻,這幾年他們各忙各的,有些東西,早就悄然遺漏在了生活縫隙中。
她胸口微微發悶,有種說不上來的失落。
任映真卻像是什么都沒發生過,神情平和,把秋葵輕輕撥到碟邊,又添了一碗湯:“雯雯記性還是好,秋葵我以前確實挺愛吃的。那會兒買飯一定買炒秋葵,誰搶到那一口都自豪。”
眾人跟著笑起來,氣氛緩緩回暖。
蘇靜雯沒說話,只是垂著眼,手指在碗沿上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知道他這是在給她臺階下,也知道他說得很圓滑,不顯得她錯,也不至于把氣氛弄僵。
那一刻,她忽然有些恍惚。這個男人還是一如既往,會在眾人之間替她留面子。可也正因為這樣,她才不知道,他心里到底還有多少是真的為她,多少只是維持得體。
飯后客人漸漸散去,客廳里余音猶在。蘇母正在廚房收拾,空氣里彌漫著晚飯后清淡的柚子香。
聞硯秋站在客廳轉角,看著任映真把茶幾上最后幾只杯子收起,終于輕聲開口:“能和你單獨說幾句嗎?”
他抬眼,目光沉靜,微微點頭:“走吧。”
兩人穿過走廊,在剛整修過的側陽臺停下。夜色沉靜,燈光從墻邊的感應夜燈里柔和地灑下來,把地磚和扶欄都鍍上一層溫暖的光澤。風吹動廊檐上的藤枝,四下安靜。
他衣擺收得妥帖,肩線平直。光落在他臉上,削落他睫毛的陰影,眉眼如刀裁般立體,卻不顯生硬。夜風吹過,他的發梢微微揚起,配上那雙一如既往沉靜清澈的眼睛,叫人移不開視線。
不僅是好看。是那種讓人輕易在他身上看到自律、冷靜與倔強的好看。
聞硯秋醒了醒神,勉強控制住自己別沉迷男色。
“我聽說你高中畢業的時候,是為了蘇靜雯改了志愿。”她終于問出口,聲音里沒有責備,只有疑惑和不解,“放棄了原本保送的專業。”
他安靜了一下,才開口:“我父母車禍去世那年,是我十八歲生日的前一周。”
他望向夜色深處那一盞被藤葉遮掩了一半的庭燈,燈光搖晃著,像是也有些遲疑。
“家里的公司沒人能接手,我原本的專業只是興趣,對守住那家公司毫無幫助。董事會里人心不穩,有人想拆資產,有人甚至勸我賣掉做個甩手股東。”他頓了頓,聲音依舊平靜,“但那是我爸媽的命換來的東西。我不能拱手讓人。”
“所以你換了專業。”
“我不想。”他回得坦白,“但我必須。”
聞硯秋沒說話,只覺得喉嚨微微發緊。她聽說過他父母的事,卻不知道那背后的選擇有多艱難。風吹動了她鬢邊幾縷碎發,她卻沒有抬手,只是靜靜聽著。
“那時候撐過來,是因為靜雯在我身邊。”他說這句話時語氣不重,卻像落錘,敲在她心頭,“她沒問我能不能撐,只是陪著我……我撐下來的每一步,她都在。”
聞硯秋一時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胸口微微發緊。
“現在我要回歸家庭的原因也是一樣的,”任映真說:“我想守住家,也想守住她。”
“不是因為疲倦和妥協。是因為我知道我不能失去她。靜雯是我這輩子唯一一個想守著不放的人。”
這句話說得太穩、太真,連風都像停了一瞬。
聞硯秋怔怔地看著他。燈光在他側臉勾出清晰的骨線,那張臉依舊是她少年時最記掛的模樣,只是多了幾分時間打磨出的從容與鋒芒。
良久,她笑了下,卻帶著輕微的哽意:“如果我能更早認識你……是不是就能做點什么?”
他聽見了,轉頭看向她,眼神卻依舊平靜:“你很好,硯秋。真的很好。只是我的心上人,從十幾歲那年起就只有她。”
這句話像是一把刀,劃得極輕,但足夠清晰。
那一瞬,她仿佛聽見一扇從未真正打開的門,輕輕地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垂下眼簾,努力調整語氣:“……那碟蓮藕,你還記得。”
“我記得。”他頓了一下,“有些事不會忘。”
可那不等于回頭。
聞硯秋垂下眼簾,像是想掩去什么。她點點頭,強笑著說:“我知道。我只是有時候……還是會想。”
“謝謝你今天來。”他看著她,語氣溫和卻有分寸,“我知道回國的決定對你來說也不輕松。”
那一瞬,她終于明白,這場少年時代燦爛得幾乎熾熱的單戀,是她一個人獨自穿越的長路。
她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然后輕聲告別:“今天也叨擾了,那我先走了。不用送。”
“好。”他沒有挽留。
【這種克制感才最殺我……他不是沒有感情,是太有了】
【任映真是不是被誣陷的我說真的】
【蓮藕:我只是普通的藕,為什么要承載這么多情感】
【硯秋你真的晚了一步,可你真的很好】
【這張臉能不能別配這么好的人設】
蘇靜雯原本是來找任映真說廚房燈的問題,卻在經過洗衣房與陽臺之間那道小門時聽見了熟悉的聲音。那聲音不大,卻因夜色寂靜,分外清晰。
她腳步頓住,下意識地躲在半掩的門后。那里正好在陽臺廊角遮蔽范圍內,任映真和聞硯秋的身影清晰地映在對面落地窗的反光中,但兩人卻無法看見她。
風從未完全停過,吹動廊檐上的藤枝沙沙作響。她原本以為他們只是寒暄幾句,誰知下一秒就聽見了自己的名字。
蘇靜雯怔在那里,像被夜風灌了滿胸的舊回憶。
她咬住唇,眼里慢慢泛出一層細薄的水光。她早就不習慣再把他的情話當回事了,因為太久沒聽見,久到她已經以為這段婚姻只是責任與習慣。
直到今晚。
聽見腳步聲靠近,她趕緊別過身,在昏黃燈下努力恢復神情。
聞硯秋轉出陽臺,一抬眼便看見她,輕輕一笑,語氣沒有怨意,反倒帶著一種落地的輕松:“你贏了。”
她說得太輕,輕得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給過去的自己道別。
說完便徑自從蘇靜雯身邊走過,沒再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