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場戲要明天拍。卸了全套妝造,他回到劇組包的酒店房間。任映真把脂粉味都沖干凈后,摔進床里開始刷手機。那些私信他一鍵已讀,然后重新創建了一個小號去看那位便宜頂流哥的賬號主頁開始“考古”。
頂流哥的名字叫陸枕瀾。
他的主頁如同一個被精心打理、極致光鮮的虛擬王國。
任映真一頁一頁逆著時間線翻過去,越往前翻越拼成全圖。
他確信陸枕瀾對“任映真”絕對有一種微妙的惡意,他想不通這兩人到底為什么走到一起,也許年少輕狂,彼此對視時眼里的感情做不得假,但藏在一條條動態里的是另一張嘴臉。
那條和“任映真”有關的動態都披著提攜或友善的外衣,但其實根本不是無心插柳的誤會。這是由陸枕瀾親手開啟的潘多拉魔盒,字里行間的隱晦暗示不被粉絲過度解讀才怪。
潘多拉魔盒里是無序的災難,陸枕瀾的魔盒里是訓練有素,目標明確的“逐惡之師”。
結合其他絲線走向,對任映真而言倒是不難推斷:“任映真”居然被陸枕瀾防爆了。
他稍微有點琢磨不透這個人的想法,不過反正總要回家總會見面,等看到絲線時,他就全知道了,不急于一時。
次日,任映真提前抵達片場。化妝師猶豫半晌,有些無從下手,只幫他把眉形描畫得纖細鋒利一些,又弱化了男相。然后給他加油打氣:“小任老師,最后兩鏡了,加油!”
任映真比她還冷靜些,仰起臉說:“謝謝。”
還是他和周放對戲。雖然編劇嘴上說著要通過對比體現偉大愛情,但導演還是不敢讓任映真和郁漱的臉出現在同一個取景框里正面沖突。
所以直到任映真殺青,他都沒有和郁漱的對手戲。
布景是偏殿,光線被刻意調得幽暗,公主正坐在一方軟榻上,手中捧著白瓷茶盞,裊裊熱氣氤氳升騰,掩住了她的眉眼。
場記板清脆落下:“ACtiOn!”
“裴鸞!你這蛇蝎毒婦!”偏殿的隔門被人從外面撞開,男主怒氣沖沖地闖了進來,目眥欲裂指著公主道:“你竟敢對盼兒下此毒手?!”
公主一抬眼,眉梢眼角的郁氣已經濃得化不開,眼睛是冷的。她眼中并沒他所預想的驚慌失措,反而是一種被冒犯后的陰沉。
她沒有立刻回應那狂濤般的指控,而是微微揚起頭,視線緩慢而輕蔑地掃過對方的臉龐。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個曾與她生死相依的愛人。
導演一手捏著劇本卷,一手掐住了自己的大腿。
公主發出了一聲微不可聞的嗤笑。
“是我。”
她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承認了,緊接著、她話鋒一轉:“那又如何?”
她冷笑道:“我恨她,為什么不能?我茍活于世,受盡煎熬,就是為了等你回來——然后再由你親口告訴我,你已經愛上了另一個女人?”
“謝逸之,莫說我要害她,就是我要將你一并毒殺了,也是你們咎由自取!”
“你怎么會變成這樣惡毒的婦人——”
“——皆因你方才鑄成今日之我!”
“CUT!過!”
凝滯的空氣瞬間被打破,燈光師、道具師乃至角落里的群演都發出一陣驚嘆:“剛才真不錯啊!效果絕了!”
臉色最難看的該是周放了,他知道自己沒接住。
他居然被配角壓戲了。雖然他本來也沒打算用十分力氣去演一部古偶,只打算混個及格分收工,但在糊咖反串的配角身上栽個跟頭,他還是不免悶氣。
導演完全沒在意,他又快速回放了一遍剛才的鏡頭,眼神越看越亮。
工作人員正在抓緊時間準備下一鏡:那象征終結的白綾已經掛好,郁漱也在準備出場的位置候著了。按劇本,她才是第一個發現尸體的。
突然、導演猛地一拍額頭:“等等、先別動!我突然有個絕妙的點子!”
“白綾好是好但是不夠震撼,上梁的鏡頭角度太受限了……我們改成服毒怎么樣?”
任映真:“……”那你要說這個,他還真是熟練工了。
【我笑暈了真的服過毒的來了】
【小真小真你怎么還有Call baCk啊】
“你放心,你就喝了它、我給你加點糖,你把它干了,然后倒下去,鏡頭會對準你的臉——我絕對能拍出今年年度虐心名場面!”
“我都聽您的安排。”任映真從善如流。
反正總比白綾好。他已經看到原本的命運了。
如果他沒來,導演沒有臨時起意改戲的話,他就要成為年度劇組事故了,片場意外,配角給吊死了。這種概率很小,但并不為零。
所以他才說自己從來不是被幸運女神眷顧的人。
按照導演的指示,拍完最后一場,任映真成功殺青,準備卸妝走人。
……
橫店夏天的空氣能擰出水,他像只壁虎一樣把自己卡在一棵老樹虬結的枝椏間,汗珠子直順額角往下淌,糊得他睜不開眼。他緊緊抱著寶貝單反,長焦鏡頭像炮筒一樣對準遠方。
他是郁漱的站哥,或者說,是郁漱無數個“神圖產出機”之一。今天蹲點是想爭取拍下郁漱下戲的生圖。郁漱的顏是內娛公認的“核武器”級別,每次出圖都能引爆粉絲狂歡。
孟知的目標很明確:搶拍第一瞬間,最好能抓拍到擦汗或者撩頭發之類的圖,那在粉絲圈里可是硬通貨。
他隱約聽見導演喊“過”的聲音,精神一振,趕緊調整焦距,屏住呼吸,眼睛貼在取景器上。
出來了。
先是一群助理和工作人員,然后、是郁漱!她正在和身旁的導演說著什么。
孟知心臟狂跳,手指飛快按動,咔嚓咔嚓的快門聲連成一片。這光線、這角度,絕了,太美了,他好像已經看見刷屏的尖叫——郁漱在看他。
他渾身一僵。不可能吧!他藏得這么好!
但是郁漱真的在看他,還朝他這邊揮了揮手,看口型大概是注意安全。這簡直是神跡降臨。
他激動得完全忘記自己身處何處,下意識地朝郁漱所在的方向,也高高地、拼命地揮起了手。就在他手臂揮到最高點的瞬間,他感覺到身體完全失去了平衡。
孟知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呼,就大頭朝下沖地面栽去。他可以骨折,相機不能出事,他下意識把相機死死抱在胸前。完了,多半摔個半殘,但是相機不報廢就——
他好像砸進了一團溫熱、帶著脂粉香氣的東西里。
下墜驟停,孟知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片刺目的紅。不是血,是布料。他目光上移,撞上一張嘴角還化了血跡的臉,臉上艷麗的妝容已經有些暈開了。
美救狗熊,不外乎此。
最可怕的不是近距離美顏暴擊,是他認得這張臉。
這不是任映真嗎!!
他做的表情包正主啊!!!
孟知的大腦徹底宕機了。對方顯然已經下戲,看這副扮相還殺青了,正要去卸妝造。好死不死地,他挑的這棵樹在任映真的必經之路上。
“你沒事吧?”他聽見任映真問。
“沒、沒事……”孟知按著自己狂跳的心臟,語無倫次地答道。
“沒事的話可以從我身上下來了嗎?”
孟知才發現自己還半癱的狀態掛在對方身上,立刻觸電般彈開。
任映真瞥了一眼他懷里的那臺專業單反,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沒叫工作人員把孟知趕出去,反倒點點頭,叮囑道:“小心點。”
說完,任映真轉過身,裙擺飄然地走人了。
只留孟知一人原地凌亂,像被雷劈了。
他腦子里循環播放著剛才那張臉。
能把那張臉拍成表情包,難道我真的是天才?
……
臨走前劉哥來片場接人,還跟導演客套了好一番。他拍著肚子保證“小真這孩子絕對聽話”,言語間仿佛已經有下次合作機會。導演也難得給了好臉色,連聲應和。
后面暫時沒有其他的安排了。其實按理來說,“他”科班出身,臉又擺在這里,應該有大把活兒可以接,但這小孩還有點挑本子,只想要露臉的角色。
年輕天真的時候,腦子里總裝著一些五彩斑斕的肥皂泡,比如才華終究會被賞識,比如尊嚴比生存重要。這肥皂泡堅硬得很,要把頭撞得流血才能戳破。
“任映真”贏在是個可惡的有錢人,倒是不至于餓著肚子談理想,但有陸枕瀾在這,他那點理想沒有意外的話,肯定是要出意外了。
他在市區獨居,接下來的一周把日子過成一潭死水。基本上是在做整理收納,“任映真”活得擰巴,生活環境也是一團亂麻。
一周后,劉哥給他打電話,聽起來困惑且興奮:“在家不?趕緊收拾一下,市大劇院旁的‘半日閑’,有人想見你?”
“好……誰?”
“青藤話劇社。”劉哥說:“他們導演點名要見你,他們排了個新戲。”
任映真在記憶里快速翻找相關信息。
青藤話劇社是一個在本地話劇圈中頗有口碑,以藝術性著稱的民營團體。或者說,他們唯一的問題和特點,就是“清高”。他們排的戲大多偏文藝,深沉,探討人性、社會……曲高和寡。所以,票房嘛……也是大家懂得都懂。
導演叫陳默,劉哥提前做了功課調查,發現他還是有些分量的,以前拿過全國性的金獎,在圈內也很受尊敬。
“我聽說他們這次的新戲拿到了市里的文化扶持項目,是民國真實事件改編,要在市大劇院的大劇場首演,規格不低。順利的話還計劃全國巡演!”
“雖然話劇酬勞肯定比不上影視劇,但是能上大劇場,還有巡演計劃,說明本子和團隊是被看好的。”
劉哥頓了頓:“而且、陳默好像點名要你演一番。能在市大劇院大劇場演男主角,還是陳默的戲,這履歷鍍金效果絕對杠杠的!比我們在影視劇里打醬油強百倍,萬一戲活了,巡演起來關注度也不低,你就圓夢了!我們去見見,聽聽他們怎么說?”
任映真的第一反應是:事出反常必有妖。
像陳默這樣的導演怎么會突然繞過所有當紅和潛力人選,找他演一番?
“知道了,劉哥。我會準時到。”
掛了電話,他打開電腦開始搜索相關信息。網頁上的內容印證了劉哥的話,陳默是話劇圈里的中堅力量,導戲風格以細膩、深刻著稱,尤其擅長挖掘人物內心。他前一部戲獲獎的新聞還掛在劇團官網的顯眼位置。
關于那部新戲的信息很少,只有一條簡訊提到“青藤話劇社獲得重點支持……”。沒有劇名,沒有劇情梗概,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下午兩點五十分,“半日閑”咖啡廳門口。
劉哥停好車,一邊解安全帶一邊對副駕上的任映真絮叨:“小真啊,待會兒見了陳導,姿態放低點,但該爭取的咱也得爭取!陳默的戲,履歷鍍金懂不懂?你要拿出新娘試婚紗的態度來,我問清楚合同細節之前先別樂!咱得知道排練周期多久,演出場次多少,有沒有額外補貼?雖然希望不大,但萬一呢!蚊子腿也是肉啊!”
任映真當著他的面倏然繃緊一張臉,以表決心。
午后陽光有點刺眼,任映真推開門下了車,瞇著眼看向不遠處大劇院恢弘的建筑輪廓。劉哥鎖好車,快步跟上來,整理了一下自己略顯緊繃的西裝外套,嘿嘿一笑。上了年紀,心寬體胖。
他努力擺出專業經紀人的派頭來。
兩人走進“半日閑”,發現陳默已經到了,還訂了二樓的小包間。
他穿著藏青色棉麻襯衫,氣質儒雅,看到他們進來,微笑著起身。
“陳導您好!久仰大名!”劉哥搶先一步,臉上堆起熱情洋溢的笑容,伸出雙手緊緊握住陳默的手,用力搖了搖,“我是任映真的經紀人,劉問樵!您叫我小劉就行!哎呀,真沒想到您能親自約見我們小任,太榮幸了!”
“劉先生你好,任先生你好,請坐。”陳默溫和地回握,目光在任映真身上停留片刻:“任先生比屏幕上看著更清瘦些,氣質很獨特。”
三人落座,點了三杯咖啡。
寒暄幾句后,陳默切入正題:“這次約二位見面,是想邀請任映真先生出演我們青藤話劇社即將推出的新戲。”
劉問樵眼睛一亮:“哎呀!陳導您真是慧眼識珠,我們小任基本功很扎實的,就是缺個好的舞臺機會!您這部戲……”
陳默抬手,打斷了他習慣性的奉承和推銷,轉向任映真:“這部戲是民國背景的原創話劇,改編自一段比較特殊的歷史往事。我們籌備了三年,劇本反復打磨,所以男主角的選擇對我們而言至關重要。”
他直視著任映真:“他的戲份百分之九十以上都依靠肢體語言和表情變化來傳遞感情……所以對演員的悟性要求很高。”
劉問樵在旁邊聽得有些著急,但又擔心再說會影響陳默對任映真的第一印象。
“我們看了很多演員的資料和作品片段,也面試了不少人。直到有人向我們極力推薦了任先生。”
“請問推薦人是?”任映真問。
“是郁漱小姐。”陳默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