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覺自己不是在奔跑,是墜向深淵的盡頭。
但深淵的盡頭是一個他渴望已久的承諾。
引誘他墜入深淵的惡魔就跟在他的身后,鞋跟觸及地毯上發出輕微的腳步聲,讓他知道任映真就在那里。
壁燈的光暈邊緣有幾條纖細冰冷的觸須正在無聲地蠕動和翻騰,但是并沒有攻擊或阻攔,祂們似乎還很有興趣地黏附上來,跟著人類一起移動。
幽藍色的那一條還親昵地蹭著他的耳后。
任映真完全無視了祂們,繼續向前走。
【誰給他排的班,他應該去挑戰極限比如說那些靈異的維度世界,他要不是落網了應該能成為《逗逗死鬼》的王牌主播,這心理素質在現實里我都要崩盤了他怎么指標還是優良】
【心率 62 bpm,血壓 118/75 mmHg……這特么是人在這個時候應該有的數據嗎】
【聽小道消息說,此人落網前從軍】
【那是不是不小心沒管住嘴結果就判了間諜罪什么的……】
【我以前小看此男了,現在覺得能讓黑塔把他關最上頭那層肯定是有理由的】
【黑塔:此身從此分明了】
他抬起沒持槍的那只手,隔著襯衫布料輕輕覆在那枚嵌在自己身上的冰冷釘子。那些試圖攀附的觸手就在略略收緊后放松下來,吸盤開合的頻率變得規律而輕柔。
祂們傲慢、滿足,且不把人類的任何行為放在眼里:
「……有趣。」
「無聊的儀式……」
「去哪里?」
「最終、回來。」
在祂們龐大而混沌的意識中,并不認為已經被標記的人類能夠逃出自己的掌心。祂們有絕對的自信,他最終會回到他們的身邊或被輕易地找回。
古往今來,多少自以為掌握神秘力量的愚者在這片土地上舉行過類似的把戲,驅魔?封印?獻祭?渺小的螻蟻們的儀式始終都是無謂的掙扎,祂們不覺得那能真正威脅到自己。
對祂們來說,這像是一個機會。
「壞孩子……」向我們尋求庇護吧。
祂們的語調里含著一種寵溺意味的殘酷期待:一個在混亂和恐怖中無法承受,轉身投向祂們懷抱的新娘,祂們也會很喜歡的。臣服和依賴有什么不好呢?
祂們的行為和跟給即將踏入角斗場的奴隸戴上標識別無二致,祂們確信這只會是一場鬧劇。祂們等待著新的收獲。
“他來了。”
張翊琛推開圖書室的門,對馬修說道。
馬修本背對著圖書室的門,聞言霍然轉身,他看清了門口的景象,臉上被打擾的不悅轉為贊嘆。他由衷道:“白色果然更適合你。”
這纖塵不染的顏色自帶一層柔光,襯得東方人像即將被獻上祭壇的圣潔羔羊。
“……”任映真閉了閉眼。
真是馬屁拍在馬腿上,他現在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這句話。
“……那是什么?”馬修指著他手中的槍:“把它丟出去。AleX,你怎么能讓他帶著這個東西進來?”
他話音剛落,幾條觸須就從小說家的影子里探出來,纏在他小腿上。
“祂都沒說什么呢。”任映真調整了一下握姿,讓槍身靠在自己的大腿外側。槍口仍然指向地面:“你需要的是我、又沒說不可以帶槍。”
“……那是神圣的位置。”馬修說。
“能奪人性命的武器不神圣嗎?”任映真問。
馬修猛地深吸一口氣,他擠出一個妥協的表情,不再看那柄槍,裝作它只是一塊污漬。只要不看,他就能暫時忽略它的存在。
“好,你就坐在那塊地板上別動。”他咬牙道:“否則小心‘羅斯林’的怒火先吞噬你這個不聽話的新娘。”
任映真走到紅色的圓圈中央,那些觸須已經回到影子中去了。他屈膝坐下,還有閑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裙擺。那柄燧發槍被放在并攏的大腿上,他右手搭在槍托處,脊背挺直。
【截圖了,坐姿還挺乖的】
【我草有嬤嬤】
馬修開始理解為什么死去的德雷克會評價任映真是一個適合擺在櫥窗里的娃娃了。但是對方順從的姿態并沒有讓他平息憤怒,他努力壓下其他暴虐的想法,清空大腦,雙手緩緩高舉過頭頂,十指張開,如同要擁抱虛無的神明。
「就這?」
任映真食指抵在嘴唇,對從裙擺里鉆出來的幽藍觸手比了一個噤聲手勢。
當馬修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情緒都被一種空洞的虔誠所取代。他嘴唇翕動,開始用一種無比低沉、沙啞,仿佛用砂紙摩擦著石板的音調吟誦起無人能懂,卻充滿不祥韻律的咒文。
“N'gha… ngh'fhalma… Y'ha-nthlei…”
【翻譯說這好像是拉萊耶語】
【我就知道你小子信的不是什么正神】
隨著馬修吐出第一個扭曲的音節,圖書室的空氣開始凝固下沉。那些猩紅的咒文慢慢地搏動起來,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一種微弱的“咕嚕”聲,像是某種巨大的生物正在緩慢地吞咽。
那些被點亮充作神圣節點的燭臺光芒不再穩定,而是明滅不定,投出痙攣病人狂舞似的光影。
他聽見了張翊琛的尖叫,被腐爛的眼球凝視、無法理解的圖形在撕裂空間,億萬只節肢動物在皮膚下爬行的幻覺……
任映真只是垂下眼睛,握緊了槍身。
【我有的時候不知道該說他是鋼鐵意志還是邪神你也有遇上SAN0特級罪犯的一天】
【到底是理智堅挺還是瘋無可瘋任映真你自己心里有數】
馬修的吟誦達到了一個扭曲的**,他雙臂猛地向下一壓,如同將無形的重物砸形地面。
“——Ph'nglUi mglW'nafh CthUlhU R'lyeh Wgah'nagl fhtagn!”
那是猶如垂死者喉間擠出的、褻瀆神明的最終音節。
緊隨其后的,并非驚天動地的爆炸,而是一種更深邃、更令人不安的寂靜。仿佛整個空間被瞬間抽成了真空,連燭火搖曳的微光都凝固了半秒。
任映真震了一下,他能感覺到有無形的另外一種觸手正探入、如果他有靈魂的話,那就是靈魂深處,正在強行而緩慢地吞噬,像撕扯粘連的腐肉一樣往外剝離祂們。
他低下頭,指甲險些嵌入木質槍托。有汗珠順著臉頰滑落下來,滴在手背上。
他的意識被充當一個戰場的載體,放在兩個磨盤之間被緩慢地碾磨。
光線徹底坍縮、扭曲,無數無法用語言描述的、形態扭曲、邊緣模糊、仿佛由純粹惡意和痛苦凝結而成的暗影輪廓,在濃稠的黑暗中蠕動、聚合、消散。
它們沒有具體的觸手或口器,更像是一團團不斷變幻、充滿褻瀆幾何形態的痛苦聚合體。
痛苦的尖嘯,狂怒的嘶鳴和冰冷的詛咒。
祂們終究龐大、古老而冰冷,祂們問道:
「TRUTH OR DARE?」
(真心話還是大冒險?)
“羅斯林”在最終時刻,強行開啟了最后一盤游戲。
馬修臉上的狂熱在聽到這句話時已然凍結,張翊琛沒說話,在角落抱著頭,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暈過去了。任映真只聽到他們倆發出牙齒打顫,好像被扼住咽喉的聲音。
理智是可以被三個單詞撕碎的。
任映真說:“真心話。”
不知多久的沉默后,祂們問道:
「WOULDST THOU…LOVE… ME?」
「WOULDST THOU…BE MINE… FOREVER?」
(你愿意愛我嗎?)
(你愿意永遠屬于我嗎?)
兩個問題,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在真心話大冒險的規則下,應當得到二元的答案。
選擇吧,是永恒的臣服和扭曲的愛戀,還是在徹底拒絕后一起步入毀滅?
這就是“羅斯林”的游戲規則。
“羅斯林”并不知道愛是什么,但祂們都是因為愛的反面聚集在這里,也許生前他們想過偉大的東西,但現在他們是祂們了。
祂們的“愛”是永恒的占有,絕對的掌控,以及對失去的恐懼。
決定你自己的命運吧,新娘。
年輕人低頭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已經浸透了襯衫,他握著燧發槍的手指泛著死白。在“羅斯林”富有耐心的等待中,他慢慢抬起頭。
祂們沒有在里面見到恐懼、猶豫或者憤怒,
某個瞬間,祂們以為見到了祂們自己的倒影。
祂們的新娘回答道:
“NOW.”
(現在。)
“羅斯林”那重疊的、充滿占有欲的低語戛然而止。
意識聚合體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和錯愕——祂們無法理解這個答案。
這超出了祂們預設的規則,這……不是祂們要的“真心話”!
在祂們思考,理解并做出反應之前,坐在地板上的人類先動手了。
任映真左手探入襯衫內袋,拈出一枚造型古樸,秘銀外殼的獨頭彈。上面刻著螺旋紋路,流轉著月華般的微光。
那是“銀之淚”。
他左手手腕向內一翻,低下頭,輕柔地吻了一下那枚子彈,短暫如蜻蜓點水。在這個瞬間,彈頭上流轉的銀光似乎微微亮了一瞬。
在完成這個吻的同一時間,
他沒有將目光從“羅斯林”上轉開,右手依舊緊握著燧發槍的槍托,手腕極其穩定地一抖一拉。
咔嚓。
沉重的槍管向下折開,露出黝黑彈膛,他將那枚銀色子彈裝入右側。
咔嗒。
槍管復位,鎖扣閉合。
然后,他抬起槍。槍托緊貼肩窩,槍口對準了那團翻涌得最為劇烈、黑暗最為黏稠,因儀式而被迫顯化出來的部分。
他扣下了扳機。
砰!
轟鳴聲瞬間撕裂了所有。
那枚子彈像一道銀色流星將其貫穿,不知多少面鏡子同時被擊碎才發出這樣的爆鳴。祂們扭曲,沸騰,向內塌陷,然后轟然炸裂。
祂們崩解了。
人類當然無法理解到他做了什么,他能看見的唯有那些塵埃輕盈地向上飄升,像無數的星辰融入黑暗的穹頂。祂們從此不再是一個扭曲的集體了。
也許祂們將要消散于無垠。
任映真垂下槍口,槍管依然滾燙。他劇烈地喘息著,左側鎖骨的位置還在傳來痛感和冷意。硫磺的味道占領了圖書室。
“去吧。”他輕聲道。
他握槍的右手止不住地顫抖,只能被迫松開那把槍,左手也完全抬不起來,大概是后坐力沒承受住,剛才一瞬間的爆發完全是腎上腺素的功勞。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神經質般亢奮的大笑聲在圖書室內炸響,是馬修。
【你也即將統治魔仙堡了嗎】
【能不能不要再玩這么老的梗了,它老時候抱過我】
他掙扎著從法陣邊緣爬起,一臉狂喜,他再次張開雙臂:“成功了!完美的凈化,神圣的剝離!這就是我畢生追求的最高成就!”
他踉蹌著,腳步里有勝利者的輕快和莊嚴,朝著無力跪坐在法陣中央的東方人走去。
“而你,我完美的墮落的天使。”
任映真沒說話,上一次聽到這種讓他心里咯噔一聲的臺詞還是周夷則。
馬修停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盯著他:“現在只剩下最后一步了,讓我為你帶來最終的救贖吧,這一切真是太完美了,我甚至不需要那些藥了……”
他緩緩從懷中抽出那把銀質的儀式匕首,蹲下來,一種接近膜拜的虔誠和冰冷殺意:“我會用你的血幫你解脫的。”
他現在不再需要任何借口和顧忌,伸手抓向任映真,準備劃開對方的動脈。
砰!
馬修倒了下去。
站在他身后的是張翊琛,他雙手舉著那本沉重如同磚石的拉丁文大部頭,上面印著的《羅斯林》已經染上了馬修的血。
嘭!
他再次對準已經毫無動靜的馬修的頭部砸了一次,他眼中燃燒著一種任映真所熟悉的偏執。
地上迅速擴大開一片猩紅血跡,張翊琛伸出手指,探了探馬修的鼻息。
他死了。
張翊琛臉上那麻木的冷酷忽而消失,他露出一種混合著后怕的笑容,對仍然在努力聚焦視線的任映真說:“我完成了,任。現在,該你兌現承諾了。”
“跟我走。”
“你答應過的……你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