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子。
張翊琛腦子里只剩下這一個單詞。他下意識后退半步,撞到墻壁上。
與此同時,那些觸手仿佛也被這微不足道的聲音驚醒,猛地顫動了一下。祂們不再富有攻擊性地收緊,而是傳遞出一種困惑和悸動的感情。
纏繞在人類身上的那部分腕足微微放松了力道,吸盤小幅度地開合,似乎在猶豫是否要繼續(xù)做下去。本來纏繞在腰上的、最粗壯的那一條腕足像受驚的蛇般向后縮去。
任映真瞥了一眼左手無名指處的絲線,就連它也靜默下來。
是哪一部分的意識,讓它無法應對這份情感呢?
祂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祭品。
那些腕足帶著一種羞澀般的遲疑,依依不舍地從他身上脫離,還發(fā)出了些輕微的響動。又在幾秒后突然猛烈抽搐起來,帶著一種近乎慌亂的退意,以比來時更快的速度退回黑暗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空氣中還殘余濃烈到讓人作嘔的甜腥惡臭和窗洞邊緣幾道光滑黏稠的暗紅色拖痕,證明剛才的驚悚一幕并非幻覺。
任映真劇烈咳嗽了幾聲,喉嚨里一股血腥味,大概是摔倒的時候磕到哪了。他有點艱難地用手肘支撐起上半身,這身衣服已經不能要了,還有水順著臉一直往下滴。
他現在像是剛從深海里被打撈出來的幸存者。
【還得跟觸手說一聲謝謝呢】
他低頭看了看沾滿泥污和不明黏液的裙褲下擺,又抬起剛摸過“羅斯林”腕足的手捻了捻指腹——上面還殘留一些冰冷滑膩的觸感和難以洗凈的暗紅磷光。
然后他才有點吃力地扶著同樣濕漉漉的墻壁站了起來,裙褲沉甸甸地貼在腿上。
張翊琛看他扶著墻緩緩轉過頭看向自己。
“你、你還好嗎?”他問,指向對方還殘留著吸盤印、還在微微滲血的手腕。
“如你所見,不太好。”任映真順著他的目光打量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環(huán)狀紅痕,語氣平淡道:“我需要洗澡,換身衣服。”
說完,他不再看張翊琛那副見了鬼的表情,彎腰撿起那柄已經沾滿泥水和污漬,黯淡無光的刺劍。他拎著劍,有些踉蹌地走回之前懸掛它的墻壁前。
他低頭扯了一塊襯衫下擺,布料撕裂的聲音在風雨聲里已經微不足道。任映真用相對還算干凈的里襯布料緩慢而細致地開始擦劍。
他擦掉劍格鏤空雕花黃銅縫隙里的泥巴,抹去劍身上螺旋狀血槽里淤積的污穢黏液,最后用相對干燥的部分小心地拂過那銳利的三棱錐形劍尖,直到它重新顯露出一點冰冷的金屬光澤。
“謝謝。”他雙手托起那柄刺劍,把它掛了回去。
劍身垂落,在壁燈光線下投下一道仍然銳利的影子。
有一句模糊的囈語轉瞬即逝,他沒太放在心上。任映真長出一口氣,從張翊琛旁邊走過,往自己的房間去了。
“……”他目光投向任映真破損的襯衫下擺,看到一片同樣被雨水浸透的蒼白皮膚和青紫的圓形淤痕。
還有必要跟他說“新娘”的事情嗎?張翊琛想。因為任映真看起來……根本不在乎啊。
任映真回到那間新娘套房,這里依然浪漫而不祥。他先洗干凈手才去行李箱里掏了新的換洗衣服,走進房間深處的衛(wèi)生間。
溫熱的水流驅散了部分寒意和疲憊。
壞消息:沒在行李箱里找到浴袍。
好消息:他居然又找到了一條裙褲!
他不打算去思考為什么“自己”的行李箱里全是深色系服飾且大多是女裝,在確認這是僅存的唯一一條長褲后,任映真決定好好珍惜它。
長發(fā)也很麻煩,它現在緊貼著他的頭皮和脖頸,水珠不斷滴落,馬上就要隔著毛巾浸透剛換的新衣服。
他把項鏈塞回領口深處,再次將扣子扣到最上一顆,然后開始翻吹風機。按常理來說,他記得這種東西應該放在柜子里。
任映真彎下腰,準備查看洗手臺下方壁柜的儲物格。
一股難以言喻的惡寒感從背后涌來,那股腐爛的、沁出甜汁的漿果味又來了,它驅散了浴室殘留的浴液味道和濕熱水汽,親熱地壓在人的胸口。
他慢慢抬起頭,看向鏡子。鏡中清楚地映照出他,還有衛(wèi)生間門后的陰影。從那黑暗中緩緩地探出一條觸手。
它蠕動著,吸盤愉悅地開合,以一種極其詭異的“體貼”姿態(tài),卷著一個造型頗為現代的——吹風機。
任映真:“……”
【?】
【當我打出這個問號的時候不是我有問題而是你有問題】
【怎么回事怎么萌起來了朋友們】
那觸手察覺到他的遲疑,于是還將吹風機往前遞了遞,動作輕柔,但其吸盤開合時發(fā)出的輕微“噗嘰”音效仍然有一種令人頭皮發(fā)麻的恐怖感。
“……謝謝。”任映真沒有回頭,伸手接過吹風機。他吹干了頭發(fā),希望觸手沒有其他的后勤服務。他還敬業(yè)地補了一句:“你真體貼。”
壁燈突然瘋狂閃爍了三秒鐘。
……他猜那大概是高興的意思吧。
任映真離開衛(wèi)生間,臥室里那個巨大的胡桃木衣柜砰地一下轟然洞開。
里面掛滿了各式各樣的白色衣物,算是服裝博物館:從維多利亞時代宮廷睡裙到愛德華時期晨衣,再到現代真絲睡衣……甚至還有幾件剪裁精良的白色西裝和襯衫。無一例外,全都是白色。
以及一件樣式極其繁復、點綴著無數細碎水晶和珍珠、裙擺似云朵般堆疊的婚紗。
怎么塞進去的。
而且據他目測,沒一件是他的尺碼,合理懷疑是歷代新娘獻祭前的著裝遺產。
“暫時不,謝謝。”
衣柜門狠狠地、嚴絲合縫地關上了。這聲巨響震得墻壁都微微顫動了一下,還帶下幾縷柜頂細微的灰塵。
他走到圓床邊緣,側躺下來。不管是跟德雷克的對峙還是被觸手拉倒在地都消耗了他相當的體力。他需要片刻喘息,哪怕只是幾分鐘。
他閉著眼睛,試圖梳理思緒。德雷克的死亡并不意味著麻煩結束,馬修只會覺得是邀天之幸,這是命中注定任映真要給他當放血儀式的祭品;張翊琛暫時還算不上威脅;最棘手的是這座莊園本身,是“羅斯林”。
他必須恢復體力才能應對接下來的局面。
那股冷意再次來臨,細微的蠕動聲來自床下。任映真沒睜眼,但感覺到床墊靠近腰部的位置尤為輕微地凹陷了一下。
然后、一個冰冷滑膩,且?guī)е鋭痈械募舛耍斏鞯嘏郎狭怂淖笫质直场5k似乎帶著一點好奇,貼著他手背的皮膚輪廓緩慢地向上滑動。
那些吸盤如同細小的肉芽,每一次開合都會帶來一陣細微麻癢和強烈的心理不適感。
祂在“撫摸”。
觸手尖端的動作很輕柔,沿著他手腕內側的血管脈絡向上走,這種詭異的觸感讓他忍不住微微繃緊了皮膚。等到祂爬到小臂乃至肘窩的時候,祂忽然出現了不協調的停頓和顫抖。
不像是力量減弱。
緊接著,那原本只是輕柔滑動的尖端動作一頓,靠近根部更粗壯的部分卻猛地收緊吸附,祂帶著一種強烈的拖拽意圖,想要把他拽到床下去。
一根觸手的兩端好像被兩個意志截然相反的存在控制著。
其中一個想要撫摸標記,另外一端想要歸我所有。
這矛盾的拉扯感持續(xù)了不到一秒,隨即就好像內部達成了某種妥協,或被更強的意志壓制,祂就只繞在他手腕處,但吸盤卻以一種更加密集且貪婪的幅度開合,緊緊吸附在他手腕內側,仿佛在汲取活人的溫度。
任映真還是沒動。
如果祂是一個意志的集合體,那么就說明“羅斯林”本身并非鐵板一塊,只要有裂痕和弱點,就有他可以攻擊和利用的部分。
在他思考這件事的時候,那根觸手似乎已經滿足于當前的接觸,終于緩緩地松開吸盤,冰冷的感覺從他的皮膚上剝離,床下的蠕動聲也隨之減弱和消失。
過了一會,他才睜開眼睛。手腕處果然新添了痕跡,滲血的情況也變得更嚴重了。他放下襯衫袖口,遮住手腕的傷痕,打算去廚房找點吃的。
廚房的情況比上午還要嚴重,他把裝著本杰明尸體的底層保險抽屜放到一邊,在冰箱的冷藏室里翻找。他對沙拉鮮奶和布丁沒有興趣,再開冷凍,里面堆著凍硬的牛排、魚排和一些速凍食品。
管家的安排勉強還算合他心意,任映真隨手拿了一盒包裝完整的意大利千層面。
廚房門口傳來一陣遲疑的腳步聲。
“任?”張翊琛站在門口:“那個東西…呃、我找到跟‘羅斯林’有關的古籍了,祂是由無數死在這里的人的怨念和痛苦聚集起來的,沒有的意志。所以……嗯,我們或許可以找到辦法?”
任映真“嗯”了一聲,在抽屜里找開罐器。
“跟我離開這里吧。”張翊琛再次說道:“我的車上還有通訊設備。”他無法解釋自己對對方的迷戀程度為何如此之深,這當然不合常理,但他實在是……
細微的銳響忽而出現,冰箱的陰影里閃電般探出一條觸手,立刻捆到了正在剝錫紙包裝的小說家的腰腹上,瞬間勒緊。
“呃!”張翊琛猛地后退一步。
“松開。”任映真掃了一眼觸手:“我還沒說要走,你現在妨礙到我解凍了。”他端著那盒千層面,貌似還有點煩躁:“我餓死了算誰的?”
張翊琛目瞪口呆地看著他跟拖著一條沉重且不太聽人話的購物袋一樣拖著那條蠕動的觸手走到微波爐前,把千層面塞了進去。
祂像一條被主人強行從電線桿前牽走的惡犬,不情不愿地在廚房的地磚上滑行,吸盤開合得更加瘋狂,在地磚上摩擦時發(fā)出輕微的“嘶”聲。
另一條觸手從微波爐底下鉆了出來,試圖探入微波爐。
任映真極其自然地把那只觸手拍掉了:“別鬧。”
微波爐觸手猛地一縮,好像真的被訓斥到了,“咻”地一聲縮回了散熱口下方的陰影里。
等他大約搞懂了這個老式微波爐怎么用,設定好時間和功率,做完這一切,才好像終于有空閑處理其他事情。
微波爐低沉的嗡鳴在廚房里回蕩,冷凍食品盒在模糊的玻璃后面緩慢旋轉。
“AleX,”任映真問:“你最后一次見到馬修·格林是在哪里,什么時候?”
“……你是人類,對吧?”張翊琛眼角抽搐,問道。但他也沒等任映真回答,他強迫自己忽略那條蠕動的觸手,將注意力集中在任映真的問題上:“最后一次見到他是見到你之后,在下午的圖書室,他好像在找什么書,有關他提到的那個儀式,當時手里有一個黑色的絨布袋。”
“我知道了。”任映真說:“你記得我跟你說過什么嗎?”
他當然記得。
“我說過,等你殺死一個人,我就跟你走。”他刻意停頓了一下,“如果你做不到這件事……”
“就不要再跟我提‘離開’了。”
微波爐適時發(fā)出“叮——”的一聲。
任映真轉身取出已經變得熱氣騰騰的千層面,食物的香氣彌漫開來。不知從哪伸來的細小觸手極為殷勤地遞出一支叉子送到他手邊,現在“新娘”已經能面不改色地接過了。
“……我知道了。”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這個最異常的家伙,離開了廚房。
“……”任映真低頭叉起一小塊千層面,吹了吹熱氣然后送入口中。吞下去后,他問:“你也要嗎?”
他叉起一塊往觸手的方向送了送,算是示意。
除了還纏在腰上的那條,其他蠢蠢欲動的觸手全都收回去了。而且就連纏在腰上的這一條也安靜下來,只有吸盤偶爾開合,應該是在感受他進食時身體的細微變化。
吃完千層面他還找了點新鮮檸檬片,沖掉口腔里殘留的濃郁醬汁味道。他咽下檸檬汁后將叉子放進水槽。
進食確實有助于恢復體力,但被觸手勒過的地方還是隱隱作痛。疲憊仍然沉淀在這具身體的骨血里。
他需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