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任映真從書房出來,沒有立刻返回臥室,而是繞回客廳,把蘇父喝剩的半杯茶倒掉,又將沙發靠墊擺整齊,細致得仿佛不是在住自己的家,而是在為某場無聲的演出布景。
他演得太好,以至于沒人起疑。
在蘇父蘇母眼里,他是那個逐漸從“少年喪親”的陰影里爬出來、將自己重新塑造成撐起一個家的成年男人。他們不再擔心他情緒壓抑,不再覺得他過于理性不近人情。
如今他會在家蹲著量扶手的高度、煲湯不加鹽只為照顧老人的口味,甚至學著做飯、花時間陪伴。他不再只是沉默寡言的金融顧問,也不是那個在任何家庭事務前都只拋出一紙授權書的丈夫。
他在努力把女婿這個角色,演得比丈夫更無可挑剔。
這一切——
當然不是為了蘇靜雯。
他只是在等。
等這座婚姻的舞臺徹底倒塌時,他只需站在落幕的一側,披著“我盡力了”的沉默,就能收下所有的體諒與惋惜。包括觀眾的。
【他到底忍了多少】
【這種男人要是離了我會哭死】
【靜雯你真的搞砸了】
【完了,我現在已經站主人公一邊了】
臥室的燈已經關了,只余床頭一盞暖黃的小燈投下柔和的光。
任映真一如往常躺在靠近窗那邊,睡衣領口松開一顆扣子,露出干凈的鎖骨和微微起伏的呼吸線。發絲微亂,臉頰線條柔和了許多。
蘇靜雯翻了個身,原本是背對著他,結果無意間一瞥,對上了他側臉那道線條——光打在他眼下那片肌膚上,陰影收斂得剛好,像極了她記憶里大學圖書館午休時偷看的他。那時他總是笑著問她:“你又不記筆記,看我做什么?”
她一瞬間有些走神。
不該好看成這樣的,她心里有點煩躁地想。偏偏這張臉的主人此刻安靜得不像話,還穿著一身她從沒見過的新睡衣——誰知道他是不是連這件都特地挑過來演戲的。
“你準備演到什么時候?”她終于沒忍住,語氣帶著點細刺,“還是說你打算一直演到底?”
他轉頭看向她,眼神靜靜的,沒有笑意,也沒有不悅。
“我沒有演戲。”他說,“我之前拼命工作,是覺得要把日子過好才是對你負責任。可我后來發現,我錯了。”
“現在你突然開始煲湯裝修、陪爸媽、演個居家好男人,就想讓我信?”她忍不住諷道。
“是我讓你覺得陌生了。”他的聲音低下來,“但我不是來演,我是真的想補回來。我以前以為只要事業穩定,你自然會安心。可當我感覺你要走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一直以為的‘穩定’,對你來說根本沒有安全感。”
蘇靜雯呼吸微滯。
“我現在能做的只有這些。”他頓了頓,“至少在你還愿意看著我、還愿意說話的時候,我想讓你看到我在盡力。”
房間安靜下來,只聽得到兩人交錯的呼吸聲。
蘇靜雯沒說話,只是手指輕輕卷起身側的被角。良久,她還是動了動,往他那邊挪了一點。
“你這些話,是不是也是提前想好的?”
任映真沒答,只是看著她,忽然低聲問:“你冷不冷?”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點頭,但也沒有搖頭。
他抬手替她將被角攏緊了一些,指腹擦過她的手腕,動作極輕。他向她靠近了一些,靠在枕邊,聲音低緩:“如果我早點意識到自己哪里做得不夠,是不是……你也不至于心這么遠?”
蘇靜雯沒有回應,只是下意識將手指往回縮了縮。他沒再逼近,也沒有多說。
只是那晚,他們誰也沒再翻身,靜靜地靠在彼此的呼吸范圍里。夜越深,窗外的風也輕了下來。
但那層情緒的溫度,悄悄回升了幾分。
【好會!這就是婚后版“你是不是還愛我”】
【懂了,太懂了……不脫衣服但比脫了還曖昧】
今年的秋天來得比往年更早一些。窗外偶爾飄落的細雨,把城市的邊界洗得模糊,屋子里卻一日比一日暖和。暖的不只是氣溫,還有這個家的氣氛。
蘇家最近的日子,悄悄回歸了常態。
蘇母喜歡上了早上在客廳做廣播體操,每次做完,任映真就會泡好茶,替她倒上一杯溫熱的金銀花水。蘇父每天晚飯后都和他下幾盤棋,兩人偶爾爭個高下,話題卻總繞不開老年健康、理財和天氣。
蘇靜雯也少了很多應酬。她的畫廊年底有兩個展覽在談,晚上回家時偶爾帶點樣品圖紙回來,放在客廳茶幾上,任映真便會順手幫她整理裝訂,甚至提上幾句外行卻意外中肯的建議。
這些日子里,他們像是重演了一場“若當年選對了方式”的婚姻——彼此都安靜,又彼此都盡力。
與此同時,兩人的共同好友唐姝儀那邊也沒有閑著。
“我那邊有個朋友剛從倫敦回來,做的是早期現代主義研究,也畫點東西,人長得清清爽爽,氣質也好。你要不要見見?”
她那天在畫展預排上偶遇林澈,隨口一提,本沒當回事,卻見林澈居然愣了幾秒,才笑著說:“我這段時間不太考慮這些事。”
“考慮不考慮你說了不算,你媽快把我媽的微信打爆了。”唐姝儀笑,“她說你一見誰都皺眉頭,拜托我來做個媒人。你要再拒絕,我這月就得跪著陪人打牌。”
林澈沒接話,只是低頭喝了口水,笑容有點敷衍。
結果三天后他還是去了。女孩叫顧梔,氣質嫻雅,語調溫軟,談吐沉靜得體。
可林澈卻莫名心煩。
林澈沒再推辭,點了點頭。
三天后,他去了那場約好的畫廊見面餐。顧梔穿著一件墨藍色高領毛衣,落座時禮貌地向他伸手,指節纖細,骨架和她整個人一樣——清瘦、安靜、好看。
她的開場白不落俗套:“你上個月在成都那場‘廢墟空間’的參展作品我看了——我對你畫里的留白處理挺感興趣的。”
林澈禮貌地笑了笑,開始談作品、談光影構成、談創作經驗。
顧梔顯然是做了功課,能對他的大型布面系列如數家珍,還引出他兩年前在一場青年藝術獎上獲得過的提名。
但他聽著聽著,卻忽然有些心神不寧。
她的問題精準,但總像是走在他之后半步。他回答時不需要去找詞,反而有點機械。
他忽然想起蘇靜雯。
她問問題從不繞彎,眼里帶著光。語速快,語氣輕,但就是讓人覺得她真的想聽你答案。
林澈愣了一瞬。
顧梔正笑著舉杯,他也條件反射地笑了笑,他機械地附和著舉杯,卻覺得那口酒有點澀。
晚餐結束,他站在展館外的落地窗前等代駕,夜風吹在臉上,冷得像刀切。
他不抽煙,卻握著打火機的手一陣陣發癢。那是從前焦慮創作時留下的習慣——每當靈感斷流,他就一根接一根地點火,看著火苗熄滅,再點起。
他盯著窗外燈光倒映的水汽,心跳得莫名煩躁。
林澈終究還是承認了:
他喜歡蘇靜雯。
他對溫柔禮貌的顧梔提不起興趣,對那些介紹對象的場面感到抵觸。哪怕他一再告誡自己不要越界,可那些畫面還是一遍遍浮上來——她在會議里低頭畫圖,她在走廊里沖他笑,乃至于蘇靜雯在飯局上看向任映真的那一眼。
那一眼里,有疲憊、有無奈,還有一種他從未擁有過的柔軟。
他厭惡這種情緒。
他不想成為第三者。
可他也開始不確定,如果這段婚姻終有裂縫,他會不會,在那個縫隙徹底打開的時候,控制得住自己。
林澈躺在自己的沙發上,手機屏幕亮著,是顧梔發來的訊息。
【今天見面很愉快。下次可以一起去看你推薦的那場展嗎?】
光標在回復框閃爍了幾秒,他沒有立即輸入。身后的玻璃映出他低頭的影子,眉間不自覺地擰著。
他心里有個聲音在咬著他說:你不能一直這么站在別人的生活邊上。你不能喜歡一個已經結婚的女人——無論她是否動搖過。
他閉了閉眼,像是要壓住胸口那一寸說不清的躁意。過了片刻,他終究還是輸入了一句:
【可以,下周六我帶你去。】
指尖輕輕一按,消息發出。他盯著那一行字,好像在看一幅剛落筆的畫草,明知道不是自己真正想畫的,卻必須落下這一筆,避免接下來整幅作品崩塌。
他回到住處后,把手機丟進沙發縫隙里,給自己倒了杯冰水,坐在畫架前發呆。落地窗外的霓虹燈晃進來,他眼底卻是一片沉寂。
第二天他準時回復了顧梔約展覽的時間,甚至主動問起她最近看的展、讀的書。顧梔對他的變化有些意外,但也欣然回應。
他們開始頻繁地交換想法,有時候會聊到凌晨一兩點,林澈也會在她發來作品照片時給予中肯的建議。
他努力將自己變成一個合格的約會對象。
可越是這樣,他就越敏銳地察覺出兩種關系的不同。這種落差讓他感到沮喪。
他開始焦慮于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問題。
他甚至有點自責:顧梔并沒有做錯什么,是他自己太擰巴了。他怕自己陷得太深,所以試圖自救,可真到了關系推進的邊緣,他又退縮。
最后他對唐姝儀也只能有感謝:【姝姐,她人很好。謝謝你。】
唐姝儀只回了一個字:【嗯。】
沒安慰,也沒追問。他反而松了口氣。
他以為這件事就這么翻頁了,直到那天下午,他在展館門口看見了任映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