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河灣農場重復而踏實的勞作中悄然過去。夏末過去,初秋來到,新知青們在老石頭叔的安排下嘗試了各種活計。
題外話,老孫頭一直特別想讓老石頭叔把任映真安排去陪他一起養豬。至今未果。
這天下午,陽光正好,曬場上攤曬著最后一批晚稻。女工們三三兩兩地坐在谷堆旁的陰涼處休息,手里拿著草帽扇風。
李嬸捏著兒子從工地寄來的信,對著陽光瞇眼瞧了半天,又遞給身邊的王姐:“幫我瞅瞅信上寫的啥?”
王姐接過信,眉頭越皺越緊:“這字寫得跟螞蟻爬似的,這臭小子,黑乎乎的寫的啥,寫信都不利索?!?/p>
“唉、能收到信就好,就是這字看得我眼暈,也不知道他在外頭咋樣了……”
還在旁邊編草繩的徐曉思聞言湊過去:“李嬸,我念給你聽?!彼眠^信紙,脆生生地念信,念得順暢,略過了涂抹處。
李嬸聽得直抹眼淚:“好,好,平安就好,得回信??!別讓他惦記家里。”
“嗐,回信的事好辦?!彪y得徐曉思臉上帶了點羞怯:“只是我這手字兒它也不爭氣,練了多少回都像狗爬的,拿出去實在丟人,都怕鐵柱哥看了笑話。”
說完她扭頭向周文秀,語帶商量:“文秀姐?”
周文秀是這群知青中編草繩最快的一個。
可她一聽,連連擺手:“可不行可不行!曉思,你快別抬舉我,我字認得半籮筐,那點墨水連自己名字都寫得……真不成!”她一臉“饒了我吧”。
所有人飽含希望的目光落在了正在一邊默默編草帽的任映真身上。
“小任同志?能勞煩你幫李嬸寫一封不?”
年輕人點點頭,拍掉手上殘留的草屑,從徐曉思手里接過小本子和鉛筆。河灣農場的人們對這個新知青的印象已經沉淀成一種共識:話少,心細,做活兒學得快,不容易出問題,還有……
“李嬸,你說,我寫。”
李嬸連忙點頭,心里頭攢了好多話,此時絮絮叨叨地說開了:“鐵柱啊,娘收到你的信了……知道你平安,有肉吃,娘這心里的大石頭就落地了,家里頭都好著呢,地里頭的苞米……”
徐曉思盯著任映真瞧,后者神情專注,將李嬸的長篇大論濃縮到一張紙上。
她湊過頭探頭一看,他還給李嬸潤了個色。
寫完最后一個字,任映真把本子還回來:“寫好了?!?/p>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李嬸說:“這字兒寫得可俊,跟供銷社上貼的告示似的!”
“俺也看看!俺也看看!”周圍的嬸子們也被吸引過來,七嘴八舌地:“真的,像念過大學堂的先生寫的!”
“像印出來的字!”
年輕知青低下頭,又不好低得太深的樣子,最后只能略顯僵硬和局促地微微側過臉,去看晾曬的谷子。
“小任又不好意思了!”
……還有逗起來真的很好玩。
李嬸拿著那封信回去,寄出之前在左鄰右舍間好一番顯擺:“寫信還能把咱那些土話編得文縐縐的!”在農場的田間地頭,灶屋炕頭就此傳開。
沒過兩天,任映真在河灣農場就悄然多了一項大家默許的業務。
代寫家書。
隔壁三隊的張嬸想給省城當學徒的閨女寫點體己話;四隊的王奶奶想寄一封信給遠嫁他鄉幾年沒見的Omega小女兒;場部食堂的趙師傅也想給在部隊當兵的兒子捎去一些囑托……
任映真來者不拒,也不主動提報酬。
但樸實的農場人心里自己有桿秤,哪能讓他白幫忙,尤其還是這么費心思、顯本事的活兒。
于是晚上回徐家的時候,他兜里總是多出一小把炒香的南瓜子、或用油紙包著的自家曬的柿餅,還有食堂大師傅親贈的鹵豆干。
也算意料外的改善生活了。
為了方便他代筆,徐桂枝不知從場部哪個犄角旮旯里翻騰出一支半舊的鋼筆和一瓶藍黑墨水,說是場部提供的公用文具。
自此,任映真還有了自己的專業設備。
他有時候也上門去,比方說劉大娘的兒子在鄰縣農機站工作,她想寫封信問問兒子近況,順便寄點新磨的玉米面過去。
劉大娘的家在場部西頭。
他們在堂屋方桌兩邊坐下,任映真一鋪開信紙,劉大娘也開始絮叨:“栓子啊……”
他低頭,鋼筆尖在紙上流暢滑動,發出細微的沙沙聲。
堂屋門口傳來一陣輕微的響動。
一只體型頗為壯碩、毛色油亮,黃白相間的大花貓走了進來,它尾巴高高翹起,像根旗桿。
這是劉大娘家的貓,叫“虎子”,是河灣農場貓界的頭號霸王。
它脾氣大、領地意識強,除了劉大娘對其他人都愛答不理,不高興了還會伸爪子撓人,狗見了它都繞著走。
但它抓耗子是一把好手,劉大娘也就由著它這霸王性子。
虎子踱進堂屋,碧綠的眼睛掃視一圈,最終目光定在陌生知青身上。它喉嚨里發出一聲低沉的,警告似的呼嚕,脊背的毛微微炸起。
劉大娘見狀,忙壓低聲音呵斥:“虎子、別鬧!回你窩去,小任同志在寫信呢!”
虎子沒動,仍死盯著他。
但過了幾秒,它炸起的背毛竟慢慢平復下去,喉嚨里的呼嚕聲消失,它試探性地往前走了兩步,直到任映真腳邊,似乎嗅著什么。
它繞著任映真腳邊轉了兩圈,然后在劉大娘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跳上了任映真坐著的那條長凳,挨著他腿側蜷縮著趴了下來,還把尾巴搭在人家大腿上,發出一種近乎討好的咕嚕咕嚕聲。
“劉大娘,它怎么一直響?”
劉大娘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哭笑不得于虎子這傻貓媚眼拋給瞎子看,小任知青八成是沒養過貓。
“哎喲!”她叫道:“虎子是不是中邪了?!平時生人想伸手都得被它撓個花,咋跟小任同志這么親?”
任映真沒說話。他在想如果今天這事兒傳出去他被老孫頭傳召去養豬的概率有多大。
他寫完最后一個字,合上筆帽,將信紙遞給還在震驚中的劉大娘:“劉大娘,寫好了?!?/p>
劉大娘接過信,看看上面工整漂亮的字跡,又看看趴在任映真腿邊的虎子,表情復雜極了:“哎、謝謝小任同志,你看這字兒寫得,呃、虎子它……”
她有些手忙腳亂地從矮柜里掏出準備好的粗布小口袋,里面裝著新炒的葵花籽,不由分說塞進知青手里:“拿著,自家地里收的,不值錢,就是個心意?!?/p>
“謝謝劉大娘?!比斡痴嬲酒鹕頊蕚潆x開。
腿邊傳來了一聲不滿的貓叫,虎子正在用腦袋蹭他的腿,很不舍的樣子。
任映真低頭看了它一眼,沒說話,沖劉大娘點點頭就離開了。
“桂枝嬸能看獸醫不?”劉大娘喃喃道:“我見虎子今個像是吃錯藥了……”
她看著自家貓那副魂不守舍、還盯著門口方向的傻樣,只覺得百思不得其解。
回去路上暮色四合。周遭很安靜,只有風吹過籬笆的沙沙聲和他一人輕緩的腳步聲。由于無法和動物之間產生絲線,他很難判斷那只叫“虎子”的貓反常的親昵來源。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
難道說真有什么他無法理解卻真實存在的對動物的特殊影響力?不對、兩次都是Alpha。
徐桂枝的香囊能確保其他Alpha和Omega聞不到他的信息素才對,而且他本身的信息素味道極淡,微弱如無物。
【我想起一個古老的動畫電影?!?/p>
【我知道,他真的是公主!】
【不過故事是不是又平下來了,隔壁第四期基本都在上戰場或者勾心斗角,我一看小任,又在做農活,甚至沒有被豬追著跑,我不是來看養老的,望周知】
遠處一群歸巢的麻雀正嘰嘰喳喳地掠過收割后空曠的麥田。
任映真深吸一口氣,他閉上眼,嘗試著去感知、集中精神,在黑暗中摸索一個極其精密的開關。
就在他以為這只是徒勞的臆想時,一種細微的松動感短暫地在意識深處掠過。
他伸出手,將意念集中,小心翼翼地試著引導那縷微弱到極致的氣息,拂向目標。
緊接著,在他自己都難以置信的目光注視下。
一只麻雀如同被無形絲線牽引,竟調轉方向離群,直直朝他飛來,接著,輕盈且帶著點試探性地,落在他懸在半空中的食指指尖。
小小的,輕微顫抖著的爪趾扣在他的指腹上。羽毛蓬松的胸脯微微起伏,黑豆似的眼睛里還有點驚魂未定的茫然。
麻雀似乎也懵了,歪了下腦袋,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落在這里。任映真心念一動,它就再度振翅飛走了。
【他真的是公主(唱)】
放走麻雀,他繼續練習,嘗試將一縷氣息更精準地投向目標,且并不限于麻雀。途經的動物都遭了殃,效果不一,反應各異。有的反應輕微,有的則像受驚的兔子彈起來。
反應輕微的那些多是Omega,可被安撫或沖擊的是Alpha,Beta完全不為所動。
每一次嘗試都是精神消耗,如同用纖細絲線去操控一個沉重的木偶,但他樂此不疲。
不過很快,這種微小的快樂也離他而去,并未持續太久。
任映真想起,當他最開始看到那些絲線的時候,他也曾經以為那是命運的禮物??珊髞怼懔?。
暮色漸濃,徐家小院的輪廓在視線盡頭顯現。
任映真放慢腳步,停止了練習。他深吸一口氣,初秋夜晚微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稍稍冷卻了因持續精神專注而略顯急促的呼吸和微微發熱的頭腦。
秋收后的農閑日,徐桂枝和任映真在院里揀簸箕里曬干的藥根。
兩人對面坐著個頭發梳得油光水滑的老太太,她是河灣農場有名的媒婆,綽號叫“快嘴張”,一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最熱衷給人牽線搭橋。
前幾日話說太多傷了嗓子,今天上門來討茶喝。她手里捧個粗瓷碗,滿口草藥茶的味道,嘴里還是閑不下來:“哎、桂枝姐,徐曉思那丫頭可招人稀罕哈,模樣俊,性子活泛,手腳也麻利,笑起來跟朵向陽花似的?!?/p>
“場里多少人家都盯著呢,這不,老趙家托我來了!”
她數了一遍老趙家的好:“他家兒子趙玉樹是場部開拖拉機的,小伙子不光力氣大,還念過幾年書,識文斷字。家里就他一個兒子,三間新瓦房,家底厚實,人又本分,可是打著燈籠難找的Alpha!”
徐桂枝眼皮未抬,“嗯”了一聲。
張媒婆見她反應平淡,眼珠一轉,語氣里帶上點唏噓和推心置腹:“桂枝姐,我知道你心思細,你肯定也琢磨過,曉思那丫頭,一個Omega女娃子,模樣好、性子也不差,咋就跑到咱們這河灣農場來吃苦受累了?”
稍待片刻,她見任映真沒有自行離場,徐桂枝也沒有要支開他的意思,就知道徐桂枝已經把這小知青當自己人了。
她又想到小任同志素日里也是個嘴嚴的,說難聽點叫半個啞巴,就嘆了口氣,繼續說下來。
張媒婆語帶唏噓:“她爹是留過洋的大學問人,運動以來,成分太高,下放改造了。她娘沒熬住,走了。城里沒依靠,成分又差,一個Omega姑娘家,難!”
“據說這次是她爹托關系,硬把她給送下來,名義上是下鄉,實則是找地方避避風頭。咱這地界成分不算事兒,只要她能找個像趙玉樹這種識文斷字又厚道的Alpha安安穩穩嫁了,總比在城里繼續擔驚受怕強!”
說完,她道:“我見你跟曉思那丫頭怪親厚的,幫著遞個話?要是能成,她爹也放心不是?”
“曉思那丫頭心思透亮,主意正。你這事兒急不得。”徐桂枝低頭捻著草藥根,沒看張媒婆。
張媒婆臉上僵了一下,很快又堆起笑:“那是那是,姑娘家又是Omega,臉皮薄,這事兒是得慢慢來。不急,不急?!?/p>
她注意力落在旁邊一直安靜得像影子的任映真身上。
小任知青模樣長得好,扎人群里也出挑,雖然看著身板單薄了點,但勝在干活仔細人安靜,字又寫得漂亮……一個念頭瞬間在她腦袋里冒出尖。
說不動徐曉思,眼前不還有個現成的?
Beta配Beta可是天經地義?。?/p>
她臉上立刻綻放出比剛才還要熱情三分的笑容,再次開腔:“哎喲,瞧我這記性,光顧著說曉思丫頭了!小任,你還沒對象吧,嬸子我這兒正好有個頂頂好的姑娘要說給你!”
任映真揀藥的手一頓。
張媒婆可不管他什么反應,竹筒倒豆子似的說開了:“隔壁生產隊會計家的閨女,也是Beta,模樣周正不說還識字,算盤打得那叫一個溜,噼里啪啦響,手腳也勤快。家里家外一把好手,跟你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的一對兒!”
她越說越起勁兒,仿佛已經看到紅燭高照:“你倆要是成了,那日子才叫美。小兩口紅紅火火的,嬸子保管——”
任映真抬眼,目光越過張媒婆的肩膀看向院門口。
剛回來的柳如濤拎著一捆剛劈好的柴火站在那。
她看起來快要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