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在神魔抗衡的縫隙中,大梁王朝和北狄部族這兩頭曾經(jīng)的巨獸,已然被拖進(jìn)將要流盡最后一滴血的深淵。
沈云錚的軍隊再精銳,也經(jīng)不起曠日持久的消耗。老兵不斷戰(zhàn)死,新兵訓(xùn)練不足便被推上戰(zhàn)場,往往一場尸傀潮沖擊便傷亡慘重。
最后一根稻草是斥候急報,周夷則親率三萬精銳,脫離主戰(zhàn)場,繞開大梁軍隊防線,沿陰山古道疾馳,正直撲帝都。
他已失去耐心,不再滿足于緩慢的絞殺。
皇帝自從周夷則造反消息傳來就再也不能主事,如今龍椅空懸如冰冷墓碑。
寧安公主力壓其他異母兄弟,立在御階一側(cè)監(jiān)國?,F(xiàn)如今,她是這搖搖欲墜的王朝最后一根支柱。
“他要行斬首之策?”大家都認(rèn)為他是為寧安公主而來的。
沒有人應(yīng)聲,殘陽如血,殿內(nèi)死寂。
一無形的威壓忽而籠罩了整個大殿。
“是神女殿下……”
所有人都感到靈魂被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撫過,所有的躁動、恐懼和絕望都被撫平,只留下冰冷的清醒。
“非也?!毙У穆曇羧绾?,在群臣腦海中響起:“其心已亂。他意圖攻破帝都,其所求者,乃是瑾王陵寢?!?/p>
“掘陵焚尸?!”有人又驚又怒。
“非也。”玄璃再次說道:“他想讓死者蘇生?!?/p>
“這、這是逆亂陰陽!”
“這已非爭權(quán)奪利,而是踐踏倫理天道——”
寧安公主臉色蒼白地一抬手,群臣止息。
在這種強(qiáng)行被壓制下去的驚駭和混亂中,謝滄踏出自己所在的隊列。他眼中一片近乎冷酷的清明。
“殿下?!彼曇舨桓撸骸俺加幸挥??!?/p>
……
魔氣沖天,尸傀咆哮,這座千年都城,瞬間淪為修羅屠場。
長街之上火光沖天。周夷則站在高處,掃視下方煉獄般的景象,似有些毀滅的快意。他畢竟并非為占領(lǐng)而來,他要將大梁的帝都和任昭昭的根基徹底毀去——最后再去瑾王陵完成他真正的目標(biāo)。
殿下啊,你該醒過來看到這一切。
看到你竟敢不等我的報復(fù)就死去而導(dǎo)致的這一切。
尸傀收攏范圍,即將逼近帝都核心區(qū)域。
他眼神隨意一掃,就見戰(zhàn)場邊緣,硝煙火光交織處,一道身影突兀顯現(xiàn)。
周夷則實在無法不注意到,畢竟他日日詛咒,卻從未等到對方托夢現(xiàn)身。那模糊側(cè)影,他夜夜回顧。
最重要的是那人影周身繚繞著一種極其微弱,但純凈到不可思議的淡金色光暈。
玄璃的力量。
他瞳孔驟縮。
任映真?
生死鐵則豈容逆轉(zhuǎn)?除非神魔,除非愛恨。
他不作猶豫,俯沖飛向那令他恨之入骨,又叫他魂牽夢縈之人。
誰允許他回來的?
他應(yīng)當(dāng)只能由我來毀滅。
什么屠城、什么掘陵,這時都被拋到九霄云外。
此刻他眼中只有那個在廢墟中沐浴著微光,仿佛會隨時消散的幻影。
他要親手、立刻,馬上,把“活過來”的任映真再次殺死!
只要把那縷最后的微光徹底從這個污濁的世界抹去,他就能用對方的毀滅證明自己的道、他才是唯一的主宰。
就在他觸及那人的剎那,那幻影卻仿佛早有預(yù)料,在被他撲倒的瞬間,極其詭異地微微側(cè)過身體。這動作幅度極小,卻妙到毫巔。
不僅叫周夷則志在必得的這一下抓空,更叫他看清了——
那人抬手撩開斗篷兜帽,另一手從懷中掏出匕首,寒光一閃。
就是現(xiàn)在。
那鋒銳猶如熱刀切牛油一般,刺入他的身體。
一聲微不可察的悶響。
一縷纏繞其上、極其微弱卻精純無比的因果金線的氣息隨著刀鋒鉆入魔尊體內(nèi),如同被點(diǎn)燃的引信,驟然爆發(fā)。
周夷則體內(nèi)沸騰的魔氣猛地一滯。
源自任映真的死、玄璃的神力,大梁子民的恨,那縷因果之力如同最致命的毒針,刺入了他毀滅執(zhí)念的根源。
籠罩著帝都翻騰的魔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瘋狂倒卷、潰散。與此同時,他身上的魔氣也被大量蒸發(fā)。
周圍瞬間涌出早已埋伏在側(cè)、身披重甲的沈家將士們,他們同蟄伏已久的猛虎,從燃燒的斷壁殘垣后暴起。
硝煙被狂風(fēng)吹散些許,他終于看清了“任映真”的臉。
這人趁著他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瞬間,再次將匕首前送。
而模糊的面容也終于清晰起來——哪里是任映真?分明是謝滄!
周夷則看他七竅隱隱滲血,雖不知他動用哪門秘法,卻仍怒急攻心,只覺得怨毒荒謬:“哈……”
他想笑,卻噴出大口污血。
你怎么會騙過我?你怎么能騙過我?
我怎么會認(rèn)錯呢?我怎么能認(rèn)錯呢?
他的意識正在迅速崩解,于力量流失的深淵中搖曳。從死亡中得到力量者,也必將因死亡而償還。
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周圍的廝殺聲仿佛遠(yuǎn)去。
將他圍殺的重甲將士們忽而凝固,一同目光復(fù)雜地看向聲音來源。
公主殿下一身衣裝早已染滿煙塵與暗紅的血漬,衣擺在風(fēng)中獵獵作響。她臉上并沒有勝利的喜悅,只是一步步走來,停在周夷則幾步之外。
周夷則盯著她,試圖在最后一刻從這張與故人相似的臉上找到可供懷念的痕跡。他確實做到了,這對血脈相連的兄妹,眼睛連同眼中的光都是如出一轍。
“公主殿下,”他竟還用的敬稱,“親自來送我上路了?”
此戰(zhàn)一畢,或許就該改稱陛下了。
任昭昭上下打量他,輕嘆一聲。
在她年少之時,也曾見過意氣風(fēng)發(fā),同沈玄璃一起在北境作戰(zhàn),守護(hù)大梁疆土的靖遠(yuǎn)侯世子。他也曾名動帝都,他在北境素有聲望,是天縱英才的少年將軍。
她緩緩抬起手,指向周圍:“你看他們?!?/p>
他們身披重甲、手持染血兵刃、沉默地圍在四周。
他們之中,有白發(fā)蒼蒼的老將,有眼神堅毅的中年校尉,也有面容尚帶稚氣卻已滿身傷痕的少年兵。
他因死去而開始渙散的目光掃過那些身影:一些模糊的面孔似乎有些眼熟……
“他們中有曾與你共守一座烽燧的袍澤?!?/p>
“有曾在你麾下聽令,視你為軍中砥柱的舊部?!?/p>
“甚至可能有視你為良師兄長的沈家家將子弟?!?/p>
那些浮光掠影般的模糊面孔突然間清晰了一瞬:
是北境寒夜中遞來的酒囊,是慶功宴上豪邁的笑語,是校場上信任的眼神……然后,瞬間被眼前這些沉默的、帶著刻骨仇恨的目光所取代。
深恩負(fù)盡,死生師友。
“如今你我各有前路……”
如今再想起這聲音,已有恍若隔世之感了。周夷則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任映真那日想說的或許是:
過往種種,譬如朝露。當(dāng)向前看。
但他只聽到了“要反目成仇也是你的自由”。
他不甘心。
憑什么任映真就可以放下呢?
憑什么任映真就可以毫不留戀地為另一個人去死呢?
他發(fā)出似笑似哭的古怪聲響,忽而抬起頭,死灰般的眼睛盯住任昭昭,里面尚有燃燒之物:“……我沒有輸給你,公主殿下?!?/p>
“如果他的命是由我親手了結(jié)的話……”
“我不要放下,”他喃喃道,“我不要向前……”
他最終垂下頭。
“周夷則,”她說,她的臉和任映真的輪廓在他瀕死的幻覺中微妙地?zé)o限重合:“本宮受人所托,送你最后一程。”
薄命長辭知己別,
“問人生到此凄涼否?”
千萬恨,為君剖。
待那陰云散盡,天空中彌漫浩渺而澄澈的無瑕光輝。
不再是銳利無匹的劍光,而是一種潤澤萬物的蓬勃生機(jī)。
斷壁殘垣瞬息重建,倒伏遍地的生靈們奇跡般痊愈。
本已如同一張浸透污血、行將粉碎的華麗絹帛的帝都,被溫柔地托舉、漂洗,熨平,所有血色焦痕飛速消退彌合。
光輝依舊普照。
此處已然新生。
又是盛世圖景。
【《她和魔尊有個約會》END】
“歡迎再次回到現(xiàn)實?!卑惪ǚ路鹩肋h(yuǎn)能夠懷抱著這種程序化的熱忱:“首先必須祝賀,第三期《她和魔尊有個約會》演出圓滿落下帷幕,非常精彩!”
“誠然,嗯,我們的主人公半途功成身退,殺青得頗有戲劇性?!彼Z調(diào)輕松地帶過了這個本該算重大事故的情節(jié):“但我們專業(yè)的真人助演也是臨危受命的天才,他展現(xiàn)出的即興張力和救場能力最終成功協(xié)助嬌貴的公主君臨天下,是相當(dāng)值得被全息記錄的歷史性瞬間!”
“如果您對真人助演‘謝滄’感興趣……”
接下來是一段例行推銷,《第二人生》節(jié)目組把本期節(jié)目中謝滄演出的幾個高光瞬間剪在一塊,已經(jīng)開始拍賣真人助演視角演出了。
“同時,另一個消息——”她笑得促狹:“相信大家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雖然很遺憾,但根據(jù)《第二人生》和黑塔簽署的深度合作協(xié)議條款,暫時無法為各位開放主人公的深度交互服務(wù)?!?/p>
“但是只要9999信用點(diǎn)您就能沉浸式體驗本期節(jié)目場景回溯了哦?絕對物超所值——您也可以體驗‘神女玄璃’的‘風(fēng)中一吻’!”
【一人血書,跪求沈玄璃視角】
【對對對,聽著,不要玄璃我要沈玄璃】
【不是沒人想當(dāng)任昭昭嗎,沒人想當(dāng)女皇帝???】
【我都看第二人生了難道我是事業(yè)批嗎,我哥用命給我鋪路死了,我天天批奏折斗權(quán)臣,其他兄弟全是廢物我還得被魔尊點(diǎn)名追殺,最后收拾這個爛攤子……這福氣給你你要不要???】
【呃我想拍謝滄視角的有人拼飛行器嗎】
觀察室藍(lán)光熄滅,任映真自發(fā)進(jìn)入跟隨模式。
今天還有一場探視,該上班了。
今天的探視權(quán)限等級是5,含有限定部位的肢體接觸。
任映真在房間門口探頭一看,坐在訪客椅上的正是謝滄。
……你們真人助演是下班后有什么必須探視一下主人公的情節(jié)嗎。
他走進(jìn)房間,年輕人在看見他的時候眼睛就亮起來,先是自我介紹,聲音像是彈射出來的:“你好我是第三期真人助演我的名字是謝滄今年24歲家住——”
任映真沒忍住笑了出來。
沒想到脫開節(jié)目形象,對方皮下是這種性格的人。根據(jù)黑塔定價規(guī)則,第三期節(jié)目結(jié)束后通常正是主人公溢價最嚴(yán)重的時候,謝滄還能買到他,可見是位不差錢的少爺。
“在出演第三期之前我就看過前兩期你的節(jié)目錄像,從看到你資料的時候我就……”他有些語無倫次,臉頰泛紅。
他身上可看不出半點(diǎn)謝太傅的影子了。
任映真猜他或許有某種沉浸扮演或信息獲取類型的異能力。
“謝謝你喜歡?!彼f,感覺像偶像明星握手會。
又一個。
又一個被聚光燈下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幻影所捕獲的獵物。他們并不知道自己喜愛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劇本設(shè)計和維度之后,剝開所有包裝,里面的芯子可是罪犯啊。
任映真微微前傾身體,探出右手搭在他頸側(cè)。兩人的距離一瞬間拉得很近,幾乎鼻尖碰鼻尖。
如果謝滄確實如他所說認(rèn)真閱讀過任映真的資料檔案,那他就該知道任映真的出身,他接受過訓(xùn)練?,F(xiàn)在有可能連手環(huán)也限制不住他,只要一個閃念,謝滄就面臨死亡的危險。
但謝滄眼里并無絲毫被冒犯的憤怒。他笑起來,有一種任映真所熟悉的迷醉和狂熱,他的身體甚至松弛下來:“你喜歡我的脈搏嗎?它現(xiàn)在在為你跳動……可以叫你映真嗎?”
“你肯定殺過人的對吧,我會是唯一一個被你掐死的嗎?”
啊,不妙。
任映真看他臉上的紅暈和眼中的笑意。
搞錯方向了。
差點(diǎn)忘了謝滄這家伙并不是從節(jié)目中的角色移情到他這個載體身上,而是因為那是任映真,他才去追隨“任映真”的。
謝滄甚至很可能不是那些享受于“危險被我控制,即便是特級罪犯也不能殺死我”的觀眾,這人是真的會因為被他掐喉嚨爽到,且就算死在他手里也甘之如飴。
你也配這種好事?
任映真抽回手,像是被對方的脈搏灼到。然而尚未完全撤回,手腕已被一只滾燙且顫抖的手死死攥住。
謝滄手勁兒很大,不容他掙脫的意思,熱度燙得驚人:“別走!求你,再一會兒……”
任映真:“……”
變態(tài)他從前也常見,但真人助演實在擅長讓他大開眼界。
他沒強(qiáng)行抽回手腕,探視時間不長,也沒必要跟探視方打起來。既然沒有發(fā)出警報,就說明黑塔允許探視方這么做。
“你喜歡我什么?”任映真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