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目里亂成一團,屏幕外任映真已經處理好凝膠殘留,捧著杯水。青隼見他臉上蒼白,猜大概是意識體在常年缺氧的身體里憋了太久了。
他遞過水杯時去看那雙手,指甲的顏色也已經從泛著淺紫恢復成了正常的淡淡血色。
任映真抬眼看他,深黑的眼瞳里還有殘留的疲憊和生理性的渙散:“謝謝?!?/p>
接過水杯時,青隼無意間碰到他的指尖,很冷。
節目還沒結束,他也不必被遣返牢房。觀察室里,A-07坐在那,有種非人的沉靜。
“真人助演是謝滄吧?!?/p>
青隼點頭,這又不必保密:“你怎么知道的?”
“出來后回想了一下,他看我的眼神太異樣了?!?/p>
謝滄和方望槿太不一樣了。他確實沒有算計和技巧的痕跡,但是他看著任映真的眼里一直燒著某種近乎盲目的東西,且隨著在節目中的時間推移愈演愈烈。
很可能現實中是他的粉絲。
“不過演技很好,‘謝滄’的形象刻板正直又有少年意氣,觀眾很容易心生好感,我看他未來前途無量。”
青隼沉默數秒:“第三期節目還沒結束你就殺青了,**橋段連主人公都沒有。這在《第二人生》是第一次。”
“但這會是一個好故事的?!比斡痴嬲f:“只有‘任映真’死了,故事才能開始最核心,最精彩的部分。沒有任何一個角色的死亡可以影響到一個故事的結束?!?/p>
“再者,真人助演作為錨點還在其中呢?!?/p>
任映真抻了個懶腰,輕呼出一口濁氣。
他在這期節目里面對那話本妖怪為了不被讀取真實想法一直在控制心聲,等同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跟一個異能是讀心術的助演打擂臺,現下終于可以稍稍放松些了。
“青隼,”他笑起來,“你覺得‘神女’應該是什么樣的?”
……
冰冷的喜房中,紅燭早已熄滅,只有窗外滲進來的慘淡月光,勾勒出地上身著吉服,胸口大片暗紅的身影輪廓。
玄璃靜立在已經失去生息的尸體旁,初蘊神光的眼眸里并無悲慟,只有一絲罕見的惘然。
那曾是“任映真”。一條璀璨卻沉重如實質的因果金線一端牢牢捆綁在她方才鑄成的仙元上,另一端則無力地垂落在他身上。
她清晰地感覺到因為這條因果她才不得不留在人間,她的登天階梯最后一階無法鑄成。她本該純凈無垢的道途因這個微小的錯誤使得她被迫滯留在仙凡之間,不得圓滿。
她審視著那張臉。是用凡俗禮法將這具軀殼立碑安葬,還是直接用火靈根真元把這個曾為“任映真”的血肉之軀焚去呢?她念頭轉了一瞬就摒棄,因無論是哪一種抉擇,都對已然存在的因果毫無意義。
尸體只是皮囊,她怎么處理都無法觸及道則層面的虧欠。
于是她漠然地移開了視線。
最后還是如凡俗禮法一般下葬,眾生對此反應各有不同。
瑾王府邸變故的消息瞬間彌散至整個皇都。一開始說是瑾王殿下遇刺身亡,后面又說是被王妃所殺,消息如同瘟疫般蔓延,勛貴公卿齊聚朝堂,氣氛詭譎。
一部分人說:“神女手段如此酷烈,證道成神便戮殺親夫!如此兇神,供奉于國,是福是禍?”
他們恐懼于權力的真空和一個無法掌控的“神”的不可預測性。
然而更多的勛貴,尤其是那些以軍功起家,渴望國家更強盛的權臣,眼神中卻有熾熱的光芒:“我大梁從此有了一位真正的神女!”
“此乃天大祥瑞,古之未聞!凡人王妃一夜證道成神——這是國祚昌隆的象征!”
“神女之威,震懾四海!邊境宵小何足懼哉!”
一人死亡,即便是皇親國戚的死,若能換來國家整體的強大,在這些人的心中也太劃算了。
但勛貴權臣在這世上皆是少數,真正讓流言甚囂塵上,形成滔天巨浪的,是街頭巷尾的沸騰怒火。
“瑾王殿下死了?”
“被神女殺了?”
“天殺的妖女!”
“蛇蝎心腸!什么神女,分明被妖邪附體!”
流言蜚語如野草瘋長,質疑、憤怒與詛咒聲鋪天蓋地,“禍國”之稱甚囂塵上。家國大義之前,平民百姓只知道仁善親民的貴族被無情殺死了,需要一個情緒的宣泄口和可以憎恨的對象。
就在這股滔天民怨幾乎要將帝都淹沒,朝堂爭論也幾近白熱化之時,
寧安公主站了出來。
皇后允許她主持瑾王的葬禮,一切規格禮制皆按親王最高儀典,場面宏大肅穆。寧安公主親自扶靈。
少女容顏如冷玉雕琢,姿態端方,無可挑剔。
但更吸引人目光的是她身側的另一個人影。玄璃未著喪服,仍是證道時一身素白長裙。她步履輕盈,不見半點哀戚。
她同百官中的周夷則對上目光。
她記得這個人,沈玄璃與他同出一門,算是青梅竹馬,記憶如浮光掠影,她心頭半點波瀾也無。她見那年輕人方才看著她的、眼里燃燒著的一些東西如潮水般驟然退去。
隨即只剩下帶著冷意的清醒。
她讀出這凡人的想法,他似有些快意了。
原來師姐也死了啊。周夷則想。這念頭如一道銳利的光劈開他心中所有陰霾霧障,最荒唐也是最合理不過,一切都徹底終結。
這算是殉情嗎?
他垂下眼瞼,不再去看任何人。
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嫉妒她。
真正的戰場在葬禮之后。
幾位德高望重的老臣聯名上書,引經據典,稱其薨之際必有深意,暗示瑾王殿下的死可能并非單純的刺殺。
同時,與謝滄親近的大儒在講學中悄然拋出“天人感應”之說,旁征博引,暗示瑾王之死與神女降臨存在某種神秘而崇高的因果聯系。
最后,安排幾個“突然開悟”的百姓自發在人潮中呼喊:“我昨夜得殿下夢中指引!殿下言其舍身,乃為鑄就神翼佑我大梁,非為私情!殿下要我們……敬神護國??!”
多方背書下,洶涌民意最終被強行扭轉重塑。
最終官方未曾明說卻深入人心的故事版本變成了:瑾王殿下情深義重,洞察天機,深愛著命定的神女,亦深愛著他的家國。在預見到愛人證道需歷至痛之劫、國家未來需神明護佑之時,他毅然決然選擇了以身為祭,全小愛且有大愛。
任映真自己如果還活著看到了都會尷尬的程度。
但不論如何,這是最合適的故事,不僅蓋過最初的血腥,也用世俗的鮮花鋪順了玄璃神女腳下通往仙闕的路。
在玄璃看來,神念微動,她已然明了。因果唯在因起之處,若不能從“任映真”處償還,那么就選擇與其牽連最深之人。
寧安公主自是不二人選。
雖情之一字已是前生幻夢,但她認知到只有守護好這個任映真的血親才能清算因果。
至于任昭昭之外其他人的喜怒哀懼、生死存亡,與她何干?
天道之下,眾生皆芻狗。再卷入其他因果,徒增煩惱,絕非她所愿。
寧安公主也是投桃報李,還欲向皇帝請愿為神女鑄神宮。
“她必須是我大梁的神女,也只能是我大梁的神女?!?/p>
“此外,皇兄身故,神女駐蹕王府多有不便,也不合禮制。為感念神恩,敬奉神明,敕建神宮迫在眉睫。父皇那邊,由我去說。”她看著謝滄:“先生,神宮所需物資,人員調配,選址營造……每一項,都需‘可靠之人’經手。”
謝滄領悟。他們可借修筑神宮這一浩大工程,名正言順地調動國家資源,安插自己人,同時將部分勢力引入監視范圍。
他仰頭看向自己的學生。寧安公主一身素服,手中反復摩挲著一條發帶。深青色絲緞,上繡白梅,似乎是她新得的心愛之物。瑾王大婚前幾日她便常常如此。
“臣定當為公主,為大梁,甄選最合適的經辦人選。”
他重新低下頭。
“朝堂人心,宮城風向,臣亦會留心物色……殿下正值用人之際。”
自神女證道后,皇帝不為自己死去的兒子哀痛,而是更加深信世有長生。
“父皇,”任昭昭每次見他都將聲音放得極其柔和恭敬:“神宮營造,關乎國運興衰,實不容半分差池。尤其主事營造的人選,須得既通曉土木營造之妙法,更要心志純誠,敬天畏道,方能不辜負神女威儀,彰顯父皇之至誠圣德?!?/p>
她臉上浮現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急:“可恨戶部錢糧支應,常有遷延!工部匠作調度,亦有不暢!所需之神石、金絲楠木皆是稀世奇珍,工期又緊……”
皇帝不耐地揮手道:“這等俗務不必再擾朕!神宮乃通神之所,為國為朕祈福,傾國之力亦當所為!工部李侍郎辦事穩妥,由他全力助你!戶部…咳…命陳員外郎專司此事,供你驅策!若有怠慢者,斬!”
事情便這樣成了。
皇帝再問:“神女近日可有天意示下?”
“神女多在靜殿參悟天道玄機,兒臣未敢輕擾。”
因為她根本不在乎外邊發生了什么。便是連任昭昭利用給她建神宮的名義做什么事,她亦是一無所知,也無需知曉。
玄璃只需感知到任昭昭沒有死去的危險便好。
凡人百年,她只需維系一人安然足矣,任昭昭自己要去牽扯多少條因果之線,也是與她無關。
“然兒臣昨日供奉香火,侍立于殿外,冥冥中似聞神女低聲念誦,念及父皇對長生向道之念,至純至誠……”
她故意停頓,看著皇帝急切得幾乎要站起,才緩緩續道:“若是尋訪幾味蘊含大地生機本源的罕見奇玉礦脈……此乃疏通天地關竅之物,許對長生有益。兒臣定當傾盡心力,窮搜天下!”
“快!速速去辦!交由你全權處置!”皇帝說:“務必讓神女滿意!”
“兒臣遵旨。”
寧安公主躬身領旨,緩緩退出殿內。轉身的剎那,她臉上所有敬畏隱去。
她撫過袖中纏繞在手腕上的發帶,指節微松。錢糧、工程,這是一個王朝的命脈和權力的沃土。
玄璃差一階登仙,而這是她的第一塊臺階。
任昭昭并未返回宮中,而是前往瑾王府。為持續哀思,也為遵循禮制,王府正殿的一部分被嚴謹地改建成了饗殿——用于供奉牌位,供生者憑吊追緬。
祭案兩側,一排排精致的白紗宮燈里燃著燈燭,將殿內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晝,甚至驅散了所有本該存在的、可供哀思沉淀的陰影,顯得華麗而空洞。
任昭昭的指尖幾不可察地蜷縮了一下。
她從未見過任映真點如此多的長明燈。
那對他們來說都過于明亮了。
守陵的衛兵與仆役只在外圍安靜肅立,她提起裙擺走了進去,直到祭案旁,她取過三炷點燃的線香。
指腹能清晰感受到到香柱的灼燙暖意,微微有些刺痛。
她雙手高擎線香,那一點橙紅在明亮過度的燭火下顯得有些暗淡,卻持續灼燒著她的指尖。
她對象征著血親存在的冰冷木牌垂首三次,每一次垂首,她便遮住更深一分的神情。
一旁侍立的內侍還以為公主殿下是被無形的哀傷壓垮。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思慮。
一揖。
頭顱低垂,視野被自己的衣襟和祭案臺面局限。她能感覺到燭火的光在頭頂上方熾熱地跳躍,如同無數雙眼睛。
玄璃的凡身是沈玄璃,沈玄璃的背后是鎮國將軍府。任映真的血、他的命將這種力量沉沉地送進了她的掌心。它之強大不僅來源于神女本身,更源于沈玄璃身后的武勛門庭。
這步棋她要慎用,更需善用。
二揖。
頭顱更低,冰冷的空氣拂過她的后頸。指腹下的香柱依舊灼燙。
謝滄。
新科狀元,學識淵博,名聲清貴,更重要的是,他是任映真生前親自為她選定的老師,也是其信任托付之人。一顆嵌入文官體系、甚至能觸摸到父皇耳目的釘子。
他是她撬動朝局至關重要的支點。
三揖。
她維持著深垂首的姿勢,時間仿佛凝固。額前幾縷烏發垂落,完全遮住了她的面容和神情。
只要他們的婚約還在,情誼不假,任映真的死引出的因果就將讓神女成為她最強大的護符,她如今借神造殿,光明正大地調撥錢糧,甄選匠作官員,尚大有可為的空間。
她挺直脊背,一種冰冷的興奮在血脈里奔流。
任昭昭正視著牌位上死去之人的名諱。
那是她唯二可以付出的代價之一,而這代價是否要付出,她其實沒得選。
這巨大的苦痛換來的遺產,于任昭昭而言如同一張剛剛鋪展的巨大棋譜,棋路未定,卻山河在手。
你會看著我的吧,兄長。
她想。
她松開手,任憑那三柱燒了大半、有些歪斜的殘香落入香爐厚厚的灰燼之中。最后的幾點火星被灰白吞噬,瞬間湮滅。
看我——
借她凌霄殿,焚我舊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