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周拾光是怎么想的,任映真合理懷疑她已經被方望槿氣得不清醒了。方家都報警搬家了,她事后還向新地址寄來了兩張音樂會的門票。
票券躺在素雅的信封里。無聲的試探。
方家沒人在意這封遲到且滿載自我感動的和解信號。那兩張昂貴的紙片最后當然是進了垃圾桶。
這是某個尋常的夜晚。
故事迎來收梢之前,任映真有一個不期而至的電話。未知號碼。
他略一遲疑,接通。
電話兩端彼此誰都沒有作聲,陷入一種奇異的真空。
沉默幾秒后,他才聽出任知時的音色。也不知道對方從哪里搞來他的手機號。
“是我。”
“有事?”任映真轉了一圈筆:“我不買保險。”
“……不,我就是想問問你現在在方家過得開心嗎?”
“廢話。”任映真說:“這兒又沒人給我下藥。”
“……”
“我今天打電話給你,是……母親的意思。”任知時說:“只要你愿意,她隨時可以為你鋪路。你的天賦……錯過就太可惜了。再好的天賦也需要平臺和機遇去放大,映真,我們只是想幫你——”
“夠了。別念稿了。”任映真聽著聽著,眼神漸漸冷下來:“我都替你尷尬。任知時,我想你們都搞錯了一件事。”
“天賦是‘我’的,沒有‘別人’能替我指責自己浪費它。它并不是你們可以用來標價、施舍或者試圖拿來贖罪的工具。就讓周女士繼續為她唯一的,珍貴的愛女繼續殫精竭慮吧。”
“還有你。”他接著說:“我也沒有原諒你。現在立刻停止你這種令人作嘔的‘好意’騷擾。小心我把你和你的好妹妹一起打包送進去。”
“你應該現在就開始祈禱我的生活過得足夠平靜,不然我校外和校內是一個態度。”
——不管誰惹我,我只找你的麻煩。
“上次的事,我向你道歉,我……”
“鬼迷心竅?”任映真問:“一開始的那些事情也算嗎?你要跟我說全都是誤會了?”
不待任知時回話、他也不期待任何回答,任映真繼續道:“你是不是覺得你沒有成功,而我的反抗卻成功了,所以就不算問題了?”
“我的警告是最后一次,如果你和你們家還有一點所謂的理智和羞恥心,離我、還有我的家人遠一點。別挑戰我的耐心。”
他掛斷了電話。
窗外是一片夜幕,玻璃上倒映出他的臉。
他低下頭,筆尖重新落在紙頁上,寫完了中斷的公式。
“任映真”的人生將會清晰而堅定地向前延伸,過往的荊棘和誘餌都已、或將被甩在身后。
方既明的公司沒出什么大事,至少沒有傷筋動骨;任氏集團也暫時只是收縮了戰線,因方望槿那件事陷入了輿論風波。
這些都需要更久的時間才能等到結果。
周拾光寄出的門票石沉大海后,也沒有再發來一點善意,也許她還掛念這個血脈,但也終于能夠把這個孩子封鎖在自己的世界之外。
反倒是任知時,居然又給他打了一個電話,被任映真拉黑了。
他不知道的是,任知時陷入了一個古怪黏稠的夢魘。
那個夢里的他和任映真都太不一樣了,在注意到那雙眼睛和母親的相像后,他只覺得更加煩躁、厭惡,想要毀掉這張甚至和自己有兩分相似的臉。
而這個虛構的世界是如此的堅固,只有方望槿是世界的焦點。當他整理完妹妹的裙擺抬起頭,發現自己在這個世界里找不到任映真。
他用盡全力才讓自己的目光掙脫了這個精致無辜、被眾人供奉著的完美娃娃。
他看到一個模糊在角落里的影子,沉默地待在邊緣,幾乎溶在背景里,看著他的眼里全是困惑和恐懼:我們才是血親,你為什么如此仇恨我,以至于虐待我?
所有人都喜歡方望槿,所有人都拋棄了任映真。這個名字乃至其代表的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承受被所有人討厭的命運。
他醒來后一身冷汗,心臟狂跳不止,撥出電話,被拒接,再打,發現已經被拉黑了。
他竭力想把那張布滿恐懼的模糊面孔和那天任映真摘掉眼罩后冰冷地審視著他的眼睛通通從腦海里驅散。
任映真的反應像一種另類的判決:
你永遠也沒有彌補的機會了。
【《哥哥們太愛我了怎么辦》END】
神經束探針從頸后輕柔抽離,帶來皮膚下一陣令人不適的蠕動感。
主持人艾麗卡小姐再次閃亮登場,仍然是流光溢彩的裙裝,只是又換了版型剪裁:“親愛的‘玩家’們,久等了!歡迎回到我們熟悉的、冰冷的現實。今天我們的主人公也帶來了精彩的演出。”
“精彩全息回顧錄像現已在《第二人生》官方商城獨家上架,三種套餐滿足不同段位的觀察需要。典藏套餐上帝之手有完整沉浸體驗,您可以代入任一NPC甚至真人助演視角,現在購買僅需1999信用點!”
【代入后能自由發揮嗎】
【我想三人……那段……】
“速速下手!名額有限!”
于是他們也顧不上發彈幕,都跑去商城下單了。
艾麗卡向屏幕外飛來一眼,笑道:“我們捕捉到您的想法了,親愛的。您這種具有超凡鑒賞力的觀眾,一定想要更深入地參與到只屬于自己的故事里,想要在現實中體驗比觀看節目更難忘的感受嗎?”
“基于黑塔安全協議特殊條款的極限授權,我們仍將在第三期節目結束后為您提供專享服務,您現在就可以通過我們的頻道進行預約,以絕對安全、非接觸式的方式與我們的主人公進行場外交流。”她比了個六在耳邊晃晃,笑道:“黑塔將只為收到邀請的觀眾開啟大門,您,會是其中之一嗎?”
這就是暗示內部邀請制不限人數,說得好聽。
凝膠排空,密集且具有穿透性的掃描光束由上至下反復刷過他的身體,讀取著每一個生理參數的細微變化。
艙蓋終于打開了,任映真坐起來。
他仰頭看向屏幕里仍在播放的畫面。
世界在主人公和配角離開后仍然會繼續運轉,偶爾會遇到時間流速被加快的后續。
在艾麗卡推銷的背景音下,只有他還會關注這個已經無足輕重的畫面。
這個已經與他無關的圓滿。
“任映真”找到了他想走的路,確實不是鋼琴也非商業……時間流速被加快,那孩子最終在大學畢業后選擇投身教育公益項目。
他的人生圍繞教育公平和兒童心理健康展開,從他自己身上出發,他覺得有太多孩子因為家庭和社會背景的差異無法獲得同等的教育機會和心理支持……方家人一直在他的身邊。
方既明在公益品牌化上幫了他很多,不同的明星,精英和社會組織開始參與其中,捐款和提供物資支持。
挺好的。
這個近乎無聲的念頭險些讓他跟著屏幕上那張被暖色光暈照亮、與他有幾分相似的臉一起由衷地,讓嘴角向上牽動——算了吧。
一旁的看守員盯著他,微不可察地動了下手指。
對罪名嚴重程度而言過分年輕的特級罪犯正靠在冰冷的維生艙壁上,仰頭看著屏幕上那個被鮮花掌聲和宏大敘事包圍的另一個“自己”。那個虛幻的結局與現實形成了刺目的對比。
任映真沒有表情,他坐起來的動作還有些遲滯感,濕漉漉的黑發貼在額角。
但他居然在那個家伙的眼里看到了一點溫度和觸動,不過很快就像是一瞬的水紋,瞬間歸于目標特有的透徹,仿佛能吞噬一切情緒的虛無之中。
果然是錯覺吧。
連續兩期節目,沒有任何一個常規流程的探視申請,記錄列表里,他的編號后面只有一片冰冷的空白。
他閉上眼,心里再默念了一遍黑塔工作人員的守則:永不探究、永不解讀,永不同情。
嘀。
他的光腦收到了一條新信息:
【核心區A-07:收到探視申請】
【探視類型:深度隔離】
【權限級別:7】
【備注:黑塔管理委員會已通過】
他轉頭看向維生艙。
任映真離開節目后就不太像活人,會做出的表情不多,外貌又有一種蒼白脆弱的假象。他剛看完“另一個自己”的結局,就自覺從維生艙里爬了出來。
“編號A-07,有探視安排,跟我走。”
他走出兩步,背后沒傳來聲音。他停下,霍然轉身。
任映真從赤足踩在金屬地板上,仍然沒有表情。像個無根的幽靈。雖然把凝膠處理干凈也換了身衣服,但他還沒來得及做別的。
他就這么盯著看守員,表情看起來挺無辜的。
“……穿鞋。”他只好發出新的指令。
任映真才動起來。他整理完畢就自覺地回到方才原位,仍然是三步遠的距離。滑門無聲開啟,他們走過通往探視區的狹長通道。冷白的光鋪滿每一寸金屬表面,不留任何死角。
那種輕巧的腳步聲始終綴在他三步后的位置,被看守員規律有力的腳步聲輕易掩蓋。
“有代號嗎?”囚犯的聲音在他背后打破了這種單調的合奏:“編號也可以,你應該是我的固定看守員吧。有個代稱,我好稱呼你。”
年輕看守員的后背肌肉繃緊一瞬,沒有回頭:“青隼。”
靜默又持續了幾步的時間,他聽見任映真的聲音再一次響起:“今天探視結束后,我可以回去嗎?”
他的喉嚨好像被人扼住了,一股憋悶在胸腔里膨脹。
A-07知道來探視的人不會是他的家人或朋友,并且青隼確信——任映真在填《第二人生》的節目協議時有仔細看過條款,非常清楚黑塔與節目組的深度合作協議。
有關特殊探視和深度交互的服務條款勸退了不少對《第二人生》感興趣的囚犯。
而這些條款沒有囚犯本人以外的人會在意,反正對社會來說,也只是有害垃圾再利用。
如果是部分類型特殊探視的話,當然用不著回牢房休息了。
“非特殊探視。”青隼回答:“探視過程中你的生理和精神數據會被詳細記錄,最終能否調整靜息配額,由監控組根據綜合評估數據決定。”
“謝謝。”任映真說:“我知道了。”
走到指定房間門前,青隼將光腦在門禁處掃了一下,門開了。看守員只會在探視房間外等待。
他還沒追加命令,任映真就邁步走了進去,門在他身后合攏,發出沉悶的落鎖聲。在探視時間結束前都不會再打開。
他走到桌前落座,玻璃的對面、訪客椅上坐著他熟悉的人。
是方望槿。
和劇本里的“校園公主”相比,她長相更加甜美,穿著一身剪裁利落的米白色套裙,襯得膚色盈潤。長發柔順地披在肩后,應該才剛吹干,她居然還有空化了精致的淡妝,不過眼里還有血絲。
在兩人的目光隔著玻璃相遇后,她的雙眼倏而亮了起來,迸發出一種近乎灼熱的,飽含興奮和探索欲的光芒。
似乎是下意識的,方望槿前傾身體,臉上展開一個笑容:“映真同學。”
“演出結束了,方小姐。”他在她面前坐定。
這盆冷水并未澆滅方小姐的熱情,她臉上的笑意反而加深:“來見你之前,我跟黑塔的工作人員聊了聊。這是我目前為止最高興的一場演出,我一直懷疑,你是不是帶著現實記憶進入劇本的……不過、黑塔方給我的回復是已經檢查過你的記憶屏蔽程序,最高級別,保證完美無缺。”
任映真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他的沉默讓隔在兩人之間的玻璃像一堵冰做的墻壁。
“一出來我就趕緊托人預約了你的探視,你知道嗎,你的‘價格’已經和前輩持平,超越一半同期的主人公了呢。我差點沒搶到,按照這個趨勢……如果你能活到第五期的話,我恐怕就買不起你了,哪怕只是權限7。”
她語氣里帶著一點撒嬌般的抱怨,視線仍然鎖定在他臉上。
可惜任映真并沒有給她任何反應。
真令人失望。
“方映真”在現實中為什么會是這么無趣的人呢?
“為什么呢,映真同學。當時如果接受我就好了,絕對是皆大歡喜的場面,雙方父母從此可以擁有兩個孩子……為什么呢?是我不夠喜歡你嗎?”
任映真抬眼,終于回看過來,直視了她的臉:“因為我看見了你的喜歡。用具體的指標來衡量,你的‘喜歡’確實比其他人給我的都多。”
她可以花言巧語,但他的能力不會對他說謊。
問題只會出在他個人解讀上,而一旦了解了一個人,他極少出錯。
“那為什么……”
“我厭惡你的喜歡。”他答道:“你看著我的眼神,是看著一件被寄托了情感的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