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放學這天,任家的車準時停在了校門外。
上車時,方望槿已經坐在了副駕駛。
一路無話,只有車窗外的景色逐漸從城市高樓變成林蔭道路。
車子緩緩駛入一扇雕花鐵門,穿過精心修建的草坪,最終停在一棟現代風格別墅前。落地窗透出溫暖燈光,還隱約能看見里面走動的人影。
“到了,請下車吧。”司機說道。
很符合劇本應有的刻板印象。
“一會進去不用緊張。”任知時下車時提醒道。
任映真微一點頭表示聽見了,沒作聲。
門廳的水晶吊燈亮得晃眼。
任映真還站在玄關處就聞到里面傳來一種鮮花和木質香氛的混合氣味。他把手里拎的深綠色茶葉禮盒遞給了來迎人的管家,有種給NPC交付任務道具的感覺。
管家還跟他客套了兩句:“請您隨我來,先生和夫人想先跟您喝杯茶。”
任映真瞥了任知時一眼,從后者臉上讀出如果他不想去,大可以推任知時幫他拒絕的意思。于是他氣順了。
“麻煩您帶路。”他從善如流。
方望槿和任知時則各自回他們的房間去了。
進入書房后,氣氛比任映真預料的更正式一些。
令他驚訝的是任母今天看著他的眼神里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期待,她似乎比上次還要期待和緊張。任映真對比了一下她分別與方望槿和自己之間的絲線……想通了。
根據任映真對周拾光的了解,除了“鋼琴”沒有什么能打動她的東西。她或許是終于發現了被自己放棄的孩子身上還有一些天賦,值得被撿回來。
不過,她是怎么知道的?
“坐吧,吃晚飯前,我們聊聊。”任父說,他的聲音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命令感,同時伸手示意他坐下。
傭人上前倒茶,隨即退下。
任映真在這對夫妻對面的單人沙發坐下。傭人在他背后帶上了門。
“禮物我收到了。”周拾光溫聲道:“我很喜歡,你用心了。”
任映真垂下眼睛。
俗話說得好,戲要做全套。周拾光現在恐怕還根本不知道他送的什么東西,就開始在這里說場面話了。不過,他也就只比自己的禮物稍微重要那么一點而已。
無需為自己在生母心中其實也沒占什么分量而自怨自艾,“方映真”又不是只有一個媽。
“您喜歡就好。”他說:“祝您生日快樂,周女士。”
對面兩人的臉色一瞬間都不太好看。
一個因為是“周女士”而不是“母親”,另一個因為是“周女士”而不是“任太太”。
沉默在書房里蔓延開來,氣氛被簡單一句話搞得有些僵硬。
“你說得對。”任父的聲音里有一絲沉甸甸的冷意:“今天是你母親的生日,應該是個高興的日子。”
任映真眼皮一跳。他稍微頓了頓,抬頭答道:“我不懂您在說些什么。我姓方,我的母親叫李惠嫦,也不會彈鋼琴。我會出現在這里,是因為任知時跟我說他母親想看他帶朋友回來祝她生日快樂。”
少年人聲音平靜,神色微冷地直視他的生身父親。
任懷遠腮側的肌肉一瞬間繃得死緊,他幾乎要起身發作,但被妻子輕輕按住了手。
“你說的話,我能夠理解。”周拾光神色里閃過痛楚,聲音柔和:“你從小就不在我們身邊,對我們有隔閡也是正常的。但是,映真,我們畢竟是你的父母,我們想你回到家里來,想要彌補錯過的歲月。”
但任映真聽著這些悔恨的軟語,心情毫無波動。
按常理來說,他應該不知道周拾光想要自己回來只是為了那份天賦,但是無妨,他有另一個道德制高點。
“錯過的歲月?”他重復一遍,隨即笑了起來:“兩位,請不要再為了自我安慰就這樣說了。我們恐怕真的沒有做家人的緣分,在你們當時覺得我不重要,選擇你們更心愛的孩子時,我就不會選擇回來了。這里沒有我的位置。”
周拾光眼睫顫了顫,任懷遠則一言不發。
確實,他們的期待和解釋對現在的任映真來說都只是空洞的說辭。
“可這里才是你的家,我們 才是你的親生父母。”她說。
“親不親生的,有那么重要嗎?”任映真問。
兩人都不作聲了。如果他們更看重血緣又真的特別想要彌補的話,也不會一開始選擇方望槿,并且覺得一筆補償金就足以彌補對那個被拋棄的親生孩子的虧欠。
他們甚至一開始都沒打算讓任映真知情。
他們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沒想到任映真先開口,挑起了另一個話題。
“我出生的時候,家里已經有兩個哥哥在前面了。”
他微微轉動了一下桌上的茶杯又收回手。
“那時候大哥已經開始念書,而二哥正是需要父母關照的時候。”
周拾光已經開始能猜到他要說的下文,無意識地攥緊了丈夫的手。
“小時候我也想象過很多,沒有小孩子不希望父母更多關注自己一些吧,我當然也不例外。我也做過很多特別幼稚的事情,常常會想爸媽多看我一些就好了。但再長大就明白過來不應該給父母添麻煩。家里已經很不容易了,我應該讓他們省心一些。”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抱怨什么,方家對我很好,他們已經盡力了。不論如何,我現在還有機會站到你們面前,就說明他們至少是有一些感情給我的。貧窮的家庭里能給出的愛本就有限,需要精打細算,我能分到的剛剛好。”
他眼神有些空茫:
“你說家,回家來,回家以后怎么怎么樣——但對我來說家的概念是很不明確的。我對家沒有特別親密的感覺,現在的我也已經不再想要那些了。所以、我無所謂你們接不接受我,反過來也是一樣。”
周拾光聽著這番話,眼眶漸漸濕潤。她有些哽咽道:“……但我真心希望你能給我們一個機會,至少是重新了解我們。”
“請別感到愧疚。只說這個話題,該愧疚的人應該是我,但好在望槿她可以彌補我無法給出的這份愛,不是嗎?她天真、美好,優秀,同時全心全意地愛著你們,也正應當享受你們全部的愛。請繼續愛她吧,就像之前那樣。”
“我想我留下來吃晚飯也不太好,很抱歉讓您在生日這天因為我的事情傷心了。”他說著,同她對視時,眼里是讓她這個母親感到殘酷的清醒:“但我希望您珍惜您已有的,能在您懷里撒嬌,對‘媽媽’毫無保留的孩子。”
“告辭。”
他站起身來,表情里沒有留戀,而是一種讓任懷遠感到荒蕪的平靜。
任映真鞠了一躬才走,推開門時沒有回頭。
門合上的剎那間,妻子便伏在他肩頭啜泣。
任懷遠意識到,如果真的失去這個孩子,將給他們留下貫穿一生的,綿長的疼痛。
門外。
在給方既明打電話說回家時間改了之前,任映真打算先找到任知時,說明一下自己不會參加今晚他們的家宴的事情。不告而別到底不太妥當。
早知道就同意任知時跟他交換手機號碼了。
他打算抓個傭人問問任知時現在在哪。
“映真同學。”方望槿的聲音像一尾魚游到了他背后。
他回頭一看,她站在門廊的陰影里,已經換下校服,穿著件藕荷色連衣裙。夏末的風穿過敞開的落地窗,掀起她裙擺上一層薄紗,露出纖細的腳踝。
“你在找我哥嗎?”她問。
“嗯。”任映真收起手機,“你知道他在哪?”
“應該在二樓琴房吧。”方望槿走近幾步:“我帶你上去吧?”
任映真略一遲疑,點頭同意:“好,謝謝你。”
她勾起唇角,轉身時裙擺旋開一朵花。
任映真跟在她身后三步遠的位置,全心全意地觀察樓梯扶手上繁復的葡萄藤紋樣,他指尖虛虛懸在扶手上空,沒有真正觸碰。
二樓走廊鋪著厚實的波斯地毯,腳步聲被完全吸收。
“琴房隔壁有個小廳,我們要不要在那里等?”她問,說著已經推開一道門縫。
任映真嗅到一絲若有若無的柑橘香氣。
方望槿笑:“我泡了茶。要不要喝一點?”
“不用。”任映真說:“我可以稍微等會,說完就走。”
“好吧。”
方望槿推開門,暖黃的壁燈自動亮起。米白色沙發,矮幾上有茶具,墻角立著一臺靜音的空氣凈化器。正對著琴房的那面墻是單面玻璃。
透過玻璃能清晰看見琴房內的全貌。琴凳上放著翻開的樂譜,但任知時不在那。
與其說是小廳,不如說是觀察室。他可以想象得到周拾光會坐在這里透過玻璃看琴房里的兒女如何練習。
“剛才還在的……哥可能去換譜子了。”方望槿對他露出個抱歉的笑容:“映真同學,那你在這稍等,我去叫他。”
盡管剛剛才被任映真拒絕了,她仍然倒了一杯茶。
微褐的茶水注入茶杯,她倒茶時忽然道:“映真同學。”
“怎么了?”
“我們真的不能做朋友嗎?”她問:“你真的不愿意回來嗎?你知道的,我一直愿意給你更多的機會。”
任映真:“……謝謝你。”
“我真的喜歡你。”方望槿說。
他還能回什么?“我真的謝謝你”?她和上一期節目里的聞硯秋撞款了。同樣的戲碼,觀眾不會喜歡的,所以他也不會選擇她。
“算了。”他掏出手機,發信息給方既明說自己會提早回去:“麻煩請你幫我轉告任知時,今晚我就不繼續叨擾了。如果他有別的問題,周一在學校找我。”
他編輯完信息,剛按下發送鍵,忽然、屏幕上的文字好像旋轉起來。
眼前的景物瞬間開始模糊,他下意識伸手想扶住矮幾站起身來,但發現根本使不上力,只勉強搭在了沙發扶手上。
怎么……?
他想開口,但聲音卡在喉嚨里,變成了模糊的囈語。
眩暈感如同沉重的幕布層層疊疊地壓下來。
“映真同學,其實……我算是你的超級粉絲呢。”方望槿坐在另一張單人沙發上,好整以暇、微笑著看向他:“我知道,你絕對不會喝那杯茶的。”
她把《褪色的月光》節目錄像翻來覆去看不知道多少遍,甚至把他的行為細節爛熟于心。彼時是因為這是一個她想要摧毀的對手,此時是因為這是一個她想要得到的所有物。
她既沒見過任映真喝別人倒的茶,也沒見過任映真喝別人煮的茶。從別人手里得到的沒開封的水瓶也會以沒開封的狀態離開他的手,就是因為他的警惕心太強了——
她才能得手啊。
“啊哈哈。”她忍不住笑出聲來,端起茶杯,又抿了一口。
原來這就是掌控別人的滋味啊,真是甜美啊。
……這孩子精神狀態確定沒問題嗎。
【戲,是靠自己搶來的!】
【就這個病嬌風味爽啊朋友們不過剛剛是不是超游了】
他敢赴這場鴻門宴當然是明白這家人都是什么德行,他腦子里設想過108種方望槿的行為模式,比方說繼續栽贓或者突發賣慘,這都是常規手段了,但絕對不包括對他下藥然后……從房間柜子掏出DV這種事。
鏡頭正對著他。
他嘗試咬住舌尖,但意識仍然像被浸在黏稠的油里,不斷下沉。方望槿舉著那臺DV湊近他,眼睛里有一種慢慢被點燃的溫度。
好吧,也許是時候該報警了。
他試圖驅動已經開始產生麻痹感的手指按動手機側鍵,但立刻就被對方捕捉到了這微不可察的動作。
她迅速從他手里抽走了他唯一的通訊設備,然后笑著晃了晃手機,丟向了房間的另一側。所幸鋪著厚實的地毯,手機倒是沒事,不過以任映真現在的體力狀態,就算是爬過去拿都要爬五分鐘。
“怎么這么不乖呀?”她用力將指腹按在他緊抿著的嘴唇上:“映真同學——任映真,你有時候說話真的很不中聽,我忍你很久了。”
他用力推開她,結果反而因此從沙發上滑了下來,跌坐在地毯上。
密密麻麻的赤紅絲線猶如一張不見天日的網,從她身上延伸出來,籠罩在他的身上。
他熟悉并且討厭這種顏色。
她的眼睛亮得像兩簇幽暗的鬼火。
“沒關系。”她說:“現在你是我的了。”
“我們……有的是時間。”
方望槿和任映真都無比清楚《第二人生》的節目潛規則。
如果在第三期節目結束之前就出現限制級鏡頭,那么這個主人公的評估價值也會大幅下跌,黑塔提供的可購買商品和類型也會受到影響。
她要做的正是這件事,對方望槿來說一箭三雕,制造劇情爆點提前結束劇本、爭奪角色高光,還可以提前在黑塔那邊把任映真的價格打下來。
她伸出手——
咔噠。
冰冷的金屬觸感貼上他的手腕,接著是一聲清脆的鎖扣聲。手銬一邊拷在他右手腕上,另一邊拷在了沉重的實木沙發腿上。
任映真:“……”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圈銀色,又看了看近在咫尺方望槿那張狂喜的臉。
這就是《第二人生》的真人助演嗎。
是正規渠道來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