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映真開車駛入城南的老街巷。車速極慢,像是刻意在拖延回到“家”的時間。
他停在一棟灰磚老屋門口。原本是他們婚前一起租住的地方,后來搬去了市中心,他還是悄悄把這房子保留了下來,一直空著。沒想到現在成了他的退路,一個沒人打擾的出口
鑰匙安靜地躺在他錢包最深處,像是一段不肯承認早已褪色的回憶。
他推門進去,屋內一片黑。他沒有開燈,只脫下外套搭在沙發扶手上,坐下,仰頭靠在椅背上,閉著眼,呼吸極輕。
直播彈幕這會兒已經炸開:
【他真的走了……】
【我竟然一邊哭一邊覺得他終于自由了,好久沒看到這么爽的了終于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了】
【這一刀捅得蘇靜雯太準了,但她其實根本沒反應過來他早就在失望中把愛耗光了】
【感覺喝了一口可樂,爽!】
他點開對話框,“聞硯秋”發來的照片里,蘇靜雯扶著林澈的肩,小心翼翼地替他開門。那張照片沒有任何親昵的動作,甚至克制到近乎禮貌,但他還是看懂了。
蘇靜雯對林澈小心、體貼、沉默,而這三樣,她已經很久沒給任映真了。
這個局他沒有設計結局。他只是把棋子擺在該在的地方。比如暗中引導聞硯秋的朋友將那間空屋借給她住,離林澈家不過一拐彎。她太聰明,他只需讓她看見,她自然知道要怎么做。
他數個月前收集了足夠多的資料,包括林澈的展覽動向,他與蘇靜雯合作的時間表,還有一位歐洲獨立畫家的作品發表記錄。
林澈確實沒有抄襲。任映真清楚那畫只是“撞車”,連蘇靜雯也一眼看得出來。但正因為如此,才更容易操控。至于匿名告知對方這件事的郵件,他挑了最適當的措辭:沒有誹謗,只是提醒。他知道那位歐洲畫家脾氣火爆,也知道對方有在社媒發言的習慣。
一切就像他預判的那樣發生。
就算《第二人生》節目組把這些行動通通直播出去,聞硯秋的住處安排他沒有直接插手,至于林澈當然也使用了手段隱蔽確保沒人會發現,再說了、給情敵找點小麻煩也很合理吧?唯一的變量是蘇靜雯的心。
如果她能回頭,還愿意維系這段婚姻,還重視她的丈夫,那么今晚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任映真搭建好的舞臺總會上演別的劇目,他不會因為意料外的行動失望。但可惜,蘇靜雯還是在他預料之中。她因為那幅畫對林澈越發心動,到了對任映真的提醒擺不出好臉色的程度。
蘇靜雯多半想不通,為什么自己對任映真脾氣就那么壞。但他卻很清楚,是因為蘇靜雯習慣了這個人在自己生命中的存在,知道他曾經承諾過不會走,所以就覺得自己可以無所顧忌。
但任映真對她來說可不是毫無價值的存在,而是她生命中的一部分,只是她沒及時意識到這點。她目前為止的人生里這個人從未缺席過。當然,這也有任映真一點微妙的引導,可他自己不說,蘇靜雯又意識不到。
這一切都是為了更好的節目效果,觀眾也應該理解他的。
他畢竟也是個罪犯嘛。
……
蘇靜雯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凌晨兩點。她進門動作極輕,怕吵醒樓上的父母。可鞋還沒脫完,樓上的燈就亮了。
“怎么現在才回來?小真呢?”蘇母裹著睡袍下樓,聲音里夾著倦意。
蘇靜雯抬頭,眼眶微紅,還帶著夜雨未干的潮濕,聲音啞得幾乎聽不見:“他不會回來了?!?/p>
蘇父從樓梯上走下來,眉心微擰:“什么意思?”
她低頭換鞋,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聲音:“他說要離婚?!?/p>
蘇母怔住:“什么…你,這話怎么能亂說?”
“我沒胡說。”蘇靜雯站起身,語氣有些冷,“他今晚來找我,說他累了,說我心里有人,說他不想再過下去了?!?/p>
屋里的空氣像是突然凝固。
蘇父望著她,臉色不變:“他說得不對嗎?”
蘇靜雯一怔:“爸?”
“你最近這副樣子,我們都看在眼里?!碧K父的語氣并不嚴厲,卻帶著那種一針見血的篤定,“你當我們老眼昏花?”
“我們勸過你多少次?你們倆因為這件事鬧不開心多少次?”蘇母輕輕嘆氣:“你怎么只看得見那個林澈的難處?一句解釋也不愿意給我們。”
“我不是沒解釋,我只是……只是那時候說了,他也不會信?!?/p>
“那你有沒有試著信他?”
蘇靜雯啞口無言。
“雯雯,從你們小時候起我們就知道他也是好孩子,長大后更是懂分寸、顧全局。”蘇母聲音輕柔,卻句句在理,“他不是沒有脾氣的人,但他連吵架都舍不得跟你吵。這種人,說要離婚,那是把心里最后一根線都斷了。”
蘇靜雯站在玄關,指尖僵著,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她以為父母會像從前那樣,站在她這邊,哄她、護她。可他們沒有。他們心疼的怎么反而是任映真?她才是他們的女兒!他們怎么反而站在另一個人那邊?
“我根本沒越界!是任映真自己疑神疑鬼。我跟林澈從來都只是互相欣賞的朋友……”
“你為了朋友會每天半夜才回家?為了朋友讓丈夫寒心……你管這叫朋友?”
蘇靜雯的指尖慢慢蜷緊,像是全身血液都往心口灌去,又一點一點涼下去。
蘇父語氣終于有些動怒:“你趕緊去找他!把他勸回來,這婚不能離。”
蘇母也連聲附和:“對,你去找他說清楚。他那么疼你,從前多寵你啊。這回真走了,你后悔都來不及?!?/p>
“你們不是最了解他嗎?!彼犚娮约旱穆曇糇兊酶砂桶偷模骸八龀鰶Q定就不會改變了……他已經心死了?!?/p>
“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是我的錯?”
她顫抖著肩膀,下一句話像炸裂出來:“那你們倒是告訴我!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是我的錯?!”
她聲音陡然變得尖銳,像是壓抑太久的情緒終于沖破了胸腔,帶著委屈、憤怒,絕望一起爆發:
“是我沒顧好家,是我不夠溫柔,是我不夠信任他,是我心里有別人——你們說得真輕松!可你們知不知道這些年我都在做什么?!我為這個家又付出了多少!被人質疑、被媒體追著寫爛稿,誰來替我出頭?誰來安慰我?你們嗎?他嗎?都不是!是林澈!”
“你們口口聲聲說他好,是!他好得讓人無話可說!”她的聲音發著顫,眼淚卻死死憋著,“他當然好了,他體面,他不吵不鬧,他所有痛苦都藏著,等到某一天爆炸,就輕飄飄跟我說一句‘我們離婚吧’……我是犯了一個錯,但他就可以全盤否定我們二十年的感情?!”
蘇母聽得淚流滿面:“雯雯……你別說了……”
“我也不知道我做錯了哪一步!”她終于喊出這句話,聲音哽咽得近乎崩潰,“是不是因為我太累了?是不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他永遠在?可他現在不要我了,他連解釋都不等,他就走了……”
蘇靜雯癱坐在玄關的換鞋凳上,臉埋進掌心里,肩膀一下一下地抖。
蘇父站在原地,終于移開目光。
蘇母走上前去,輕輕把女兒的頭抱進懷里,輕拍著她的背,哽咽道:“我們知道你委屈……可你別什么話都不說啊,你要是早開口告訴我們、告訴他,就不會到今天這一步啊……孩子……你們不能就這么散了啊?!?/p>
玄關的燈還亮著,橘黃色的光柔和地灑在他們身上,卻怎么也照不進她心里那個巨大的空洞。
第二天的天光灰白,像是從霧里透出來的光,沒有一絲溫度。
蘇靜雯醒得很早,或者說,她根本沒怎么睡。眼皮浮腫,頭腦卻格外清醒。她坐在床邊很久,陽光落在腳邊,她卻覺得像被壓了一整夜的鐵板,整個人鈍鈍的。
她洗了臉,換了一套平常不怎么穿的米色套裝,化了個淡妝。站在鏡子前那一刻,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脆弱而陌生。那根本不該是她。自從和任映真結婚之后,她幾乎沒再受過什么挫折,現在最痛苦的挫折卻是由自己的丈夫親手給予的。
她伸手拿起床頭柜上的手機,指尖落在“任映真”那個名字上時遲疑了幾秒。那個名字她已經記不清見過多少次念過多少次寫過多少次,但此刻看著它,竟覺得手指都發麻。
“喂?”電話那邊很快接通,是熟悉的聲音,低沉清晰,語氣不咸不淡,沒有情緒。
蘇靜雯頓了下,才勉強開口:“你……昨晚還好吧?”
“挺好?!彼鸬闷届o。
“我……爸媽昨天知道了這件事。”她的聲音不自覺放緩,像是怕一用力就吵醒了什么:“他們挺震驚的,勸我和你好好談談?!?/p>
電話那邊仍然沉默。蘇靜雯知道,他是在等她給出一句有誠意的解釋。
她卻沒能立刻說出來。只是低聲:“我昨天太激動了……有些話,說得太重了。”
“沒關系。”任映真語氣依舊溫和:“你有你的情緒,我理解。”
“映真……”她終于叫出這個名字,嗓子啞得厲害:“我們能不能談談,就見一面?不談過去,也不談離婚的事……我只是,有些話想當面說。”
電話那邊停頓了更久。久到蘇靜雯幾乎以為他已經拒絕。
“好?!彼f。
“你幾點方便?”
“下午三點,我會在我們以前常去的那家咖啡館?!彼f完,又加了一句,“我只會等半小時。”
“好。”她低聲應了,剛想說“謝謝”,對方卻已經掛斷了。
手機恢復沉默,像什么都沒有發生過。蘇靜雯靜靜看著那黑下來的屏幕,忽然有些發抖。
下午三點不到,蘇靜雯便到了那家老咖啡館。
還是靠窗的位置,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桌面上,陳設一如往日。她站在門口幾秒,才推門進去。
任映真已經到了。今天的外套是件深灰的呢子大衣,他神色沉靜,正低頭翻著菜單。
蘇靜雯走過去,坐在他對面。
“映真,”她說,“我承認我前段時間的行為是有偏差,但是……”
他點點頭,沒有回應她的話,而是放下菜單看向她。
“我想了很多。”他說,“我們可以不離婚?!?/p>
她心頭一震,沒來得及欣喜,就聽見他接下來的話:
“但你得和林澈斷干凈。”
她不禁皺眉:“我和他本來就沒什么——”
“你們有?!彼粍勇暽卮驍嗨?,“不是身體上的事,是情感傾斜。你很清楚你對他付出了多少精力,你看林澈的方式和你看我的方式不一樣。”
“你這是在逼我。”她語氣發冷。
“不是?!比斡痴嫫届o地看著她:“我是給你選項?!?/p>
“你說得好聽?!彼嘈α艘幌?,“但其實就是,你可以忍受我犯錯,可以裝作大度,但前提是,我必須按照你期待的方式生活?!?/p>
任映真沒有爭辯,只是輕聲道:“那你希望我怎么做?繼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看著你為另一個男人奔波,把我當救火隊,出事了才回頭找我?”
“我沒有出軌!”她幾乎提高了音量,引來旁人側目。
他仍舊不動聲色:“我知道。”
“那你憑什么質問我?”她瞪著他,眼神復雜:“你心里明明知道我沒做錯,你只是不能接受我把力氣花在別人身上。”
任映真忽然似笑非笑:“因為你對我從來就沒花什么力氣?!?/p>
空氣一下子安靜了。
她怔住,胸口仿佛被什么扎了一下。許久才低聲說:“所以你要我跟林澈斷絕往來?”
“對?!彼c頭:“如果你還想繼續做我的妻子,這是底線?!?/p>
“你真的……一點都不覺得這是在控制我?”
“我覺得這是在保護我自己?!彼粗?,眼神忽然帶出一絲疲憊,“我已經習慣為你讓步,但這一次,我不想再用沉默換理解了?!?/p>
蘇靜雯沒說話,只是緩緩地靠回椅背,目光漸漸失焦。
窗外陽光明亮,落在她眼睫上,卻一點也不暖。
她忽然覺得,他們之間的這段關系,就算她拼命挽回,有些裂痕也是永遠補不回來的了。
“你要的不是我的忠誠,是我的選擇,對嗎?”
他沒有回答,就像是默認。
“你知道嗎?”她忽然輕聲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p>
任映真沒有接話。
“你以前……更溫柔一些,更像是,隨時可以擁抱我的人。”她說著,指尖輕輕碰了碰桌角,“現在你像個設局者,把所有東西都擺得好好的,就等著看我會不會走上你選的路。”
他眼角一跳。因為蘇靜雯說的是實話。“愛”當然也可以演出來,幾分真心實意只有自己才知曉。他只把她當成搭戲的演員,說對方是他通關節目的墊腳石也不為過??墒撬⒉挥X得“任映真”有什么對不起“蘇靜雯”的地方。
“他”察覺自己的妻子早就把另一個人放在心里,苦苦挽回。從過往的人生履歷里就能看出,“任映真”自然也是個聰明人,“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做對自己才最好嗎?不知道怎樣才能作為完美受害者全身而退嗎?
“他”不過是一個愛得太深,不肯放手導致自己悲慘結局的愚昧之徒。
他才不會是那個“任映真”。
“好?!彼K于開口,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會跟他斷。你滿意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