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話音未落,西院門口已傳來急促腳步聲。兩名粗使婆子快步走近,身后跟著垂首的小廝,手捧燙金拜帖。
“大小姐,主院傳您即刻過去,老爺在中堂等著。”婆子語氣生硬,目光掃過云傾凰手中尚未放下的驢車韁繩。
云傾凰指尖微頓,韁繩緩緩滑入袖中。她抬眼,聲音平穩:“父親可說何事?”
“這……”婆子避開視線,“奴婢只知老爺摔了茶盞,正發雷霆之怒。”
云傾凰不再多問,轉身整了整衣襟,朝主院走去。阿菱欲跟上,被她抬手止住:“守好屋子,別讓人動我案上東西。”
中堂內,檀木案幾翻倒,青瓷碎片散落一地。云錚背對廳門而立,肩頭劇烈起伏,手中攥著一份御史臺抄錄的彈劾文書,指節泛白。
柳氏坐在側位,帕子絞得不成樣子,見云傾凰進來,立刻紅了眼眶:“你總算來了!你爹今日在朝堂被當眾斥責,圣上命三司徹查鹽稅虧空,連太子都避席不出——你說,這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云傾凰行至廳心,不跪不慌,只道:“母親既知朝堂之事,想必也知彈劾所據為何。”
“你還敢頂嘴!”柳氏猛地站起,“自你從寺廟回來,家中哪一日太平過?繡房賬目出問題,山路遇刺客,如今連戶部都被牽連——樁樁件件,不是你還能是誰?!”
云錚猛然轉身,眼神如刀:“昨夜寅時,阿菱出府進城南施粥棚,灰袍仆從接信后直奔御史臺官署。這事,你怎么解釋?”
云傾凰坦然迎視:“施粥是善事,送信是常情。若父親覺得城南百姓不該知曉朝廷弊政,那便該怪那些貪墨之人藏不住手腳。”
“放肆!”云錚一掌拍在案上,震得殘杯跳起,“你竟敢說我是貪墨之人?!”
“女兒不敢。”她語調未變,“但父親若真清白,又何必懼怕查賬?御史臺所執證據,皆出自府中舊檔。藥材出入、銀流去向,哪一筆不是經由主院批閱?母親掌家多年,賬冊混亂不堪,連西山別院抵押文書都遲交三日——這些,難道也怪在我頭上?”
柳氏臉色驟白:“你……你竟敢污蔑我治家無方?”
“非是污蔑。”云傾凰轉向她,“三日前,我查繡房庫房日志,發現龍葵根與銀硝同批入庫,用途卻寫‘染料配制’。此藥毒可致咳血,若混入香料或茶飲,半月內發作無人察覺。母親以為,是誰在暗中調配?又是誰,默許春桃每月初七進出藥庫卻不登記?”
柳氏嘴唇哆嗦,一時語塞。
云錚怒極反笑:“好啊,你現在倒學會倒打一耙了!你以為自己是誰?一個被休棄三年、寄居廟中的棄女,竟敢質問當家主母?!”
“棄女也好,災星也罷。”云傾凰依舊平靜,“可七百破鋒營將士的牌位,還埋在西山地下。他們戰死北境,尸骨未歸,魂不得安。如今連安息之地都被押作賭注,天道豈能無應?”
“閉嘴!”云錚暴喝,“那是軍務機密,豈是你一個閨閣女子能妄議的!”
“機密?”她冷笑,“那蘇小姐如何能在慶功宴上,一字不差背出北境布防圖?又如何能憑一張殘圖,讓太子當場賜婚?父親若真在乎機密,不如先查查,誰把軍報帶出了書房。”
廳內瞬間死寂。
柳氏驚愕轉頭看向云錚,后者面色鐵青,卻未否認。
就在此時,門外傳來輕緩腳步聲。蘇挽月由婢女攙扶而入,臉色蒼白,指尖微微顫抖,仿佛隨時會暈厥。
“姐姐……”她聲音虛弱,“我只是聽聞家中有難,特來分憂……沒想到,你們竟為了推卸罪責,連軍機都搬出來相爭……”
云傾凰目光掠過她手腕——那處皮膚光潔如初,毫無針孔痕跡。前日寺廟放生池畔,她親眼見其用銀針試毒后刺破指尖驗血,此刻卻裝得像個不經風霜的病弱千金。
“妹妹說得對。”云傾凰淡淡開口,“軍機確實不該妄議。可若有人借軍功冒賞,吞沒撫恤銀兩,致使忠魂蒙冤、家屬流離——這種事,是否更不該沉默?”
蘇挽月睫毛輕顫,低頭不語。
云子恒此時從屏風后沖出,滿臉漲紅:“夠了!都是你回來才惹出這么多事!養姐待你如親妹,娘親為你操碎了心,你卻恩將仇報,勾結外人陷害家人!你還有沒有良心?!”
云傾凰終于看向他:“那你告訴我,誰該有良心?是那個頂替陣亡將士功勞的人,還是那個把救命藥換成毒粉的人?是你口中‘待我如親妹’的養妹,還是明知真相卻裝聾作啞的父親?”
“你胡說!”云子恒怒吼,“柔箏姐姐清清白白,你憑什么污蔑她!”
“清白?”云傾凰從袖中取出一枚銅符,輕輕置于案上,“那這枚破鋒營校尉信物,為何會在她貼身丫鬟的鞋底夾層里?三年前北境戰敗,七百將士全軍覆沒,主帥上報‘全員殉國’,可這信物,卻是從一名逃回邊關的重傷兵手中所得——你說,它怎么會出現在許家?”
滿廳嘩然。
柳氏失聲:“不可能!柔箏怎會……”
“母親若不信。”云傾凰盯著她,“可敢讓嬤嬤搜她的屋子?就從床下暗格開始?或者,查查她每月初五送去城西藥鋪的‘安神湯’配方?”
蘇挽月身子一晃,幾乎跌倒。
云錚終于開口,聲音低沉:“夠了。”
所有人靜了下來。
他盯著云傾凰,眼中怒火未熄,卻多了幾分忌憚:“你以為,揭這些事就能洗清自己?我告訴你,云家的事,輪不到外人插手。你若再擅自行動,別怪我不念父女之情。”
“女兒從未指望父親念情。”她收回銅符,放入袖袋,“我只是提醒諸位——真正的刀,不在御史臺,也不在我手上。而在那些吃著忠魂血肉、踩著白骨升官的人心里。”
說完,她轉身欲走。
“慢著。”柳氏突然出聲,“柔箏方才暈倒,太醫說需靜養三日,不宜受驚擾。你既然孝順,這幾日就留在府中侍奉湯藥,哪兒也別去。”
云傾凰腳步微頓。
她明白這是軟禁借口。
但她不能拒。若此刻強行離府,只會坐實“心虛逃竄”的罪名。
“好。”她回頭,神色不動,“女兒愿為養妹盡一份心意。”
回到西院,她徑直走入內室,從妝匣底層取出另一張密信副本,迅速焚毀。阿菱低聲問:“小姐,西山……還去嗎?”
“不去不行。”她握緊袖中銅符,“但得等一個機會。”
暮色漸沉,主院燈火次第亮起。風穿回廊,送來一絲苦澀藥香——是從蘇挽月房中飄來的安神湯氣味。
云傾凰立于檐下,望著那扇緊閉的窗欞,指尖緩緩摩挲銅符邊緣。
風起時,一片枯葉打著旋,落在她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