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宸淵話音落下,滿堂賓客尚未回神,云傾凰已輕輕將空碗推離案沿。瓷底與金漆木桌擦出輕響,似刃出鞘前的微鳴。她起身,未看任何人,朝侍立廊下的府兵道:“取劍來?!?/p>
眾人怔住。舞姬手中皆是綢裹鐵骨的軟劍,專為助興而制,輕盈飄逸,無鋒無刃??稍苾A凰要的,卻是真劍。
府兵遲疑一瞬,終不敢違命,轉身從兵器架上取下一把佩劍。劍身狹長,寒光隱現,是寧王府守衛所用制式長劍,并非裝飾之物。他雙手呈上,掌心微顫。
云傾凰接過,指尖撫過劍格,冷鐵觸感順著血脈直抵心口。她緩步走入庭院中央,月光斜灑在青石地面,映出孤影一線。四周樂聲早已停歇,連風都凝住。
未行閨閣起勢,亦不作揖禮,云傾凰將劍橫于胸前,左手壓柄,右手緩緩抽離三寸。劍鋒微露,一道銀芒劃破沉寂。
隨即,她踏步向前,右足頓地,劍尖點地如驚雷裂土——正是邊軍演武第一式“點兵令”。
劍勢一起,便再不停歇。
云傾凰旋身橫斬,劍刃破空之聲如裂帛,驚得近處賓客后仰避讓;翻身反撩,劍光自下而上掠過眉梢,衣袖翻飛間帶起一陣疾風。這不是舞,是殺陣。每一招皆含收命之機,步步緊逼,式式奪魂。
“破甲·穿喉”“斷筋·掃腿”“絞腕·鎖喉”……她所使并非花哨套路,而是實打實的戰場搏殺技。劍走直線,力貫千鈞,縱無對手,卻仿佛有敵環伺,以一敵十,步步為營。
老將軍席上,那位曾質問云傾凰的兵部侍郎之父猛然坐直,眼中精光乍現。他認出來了——這是北境戍邊軍中秘傳的《破鋒十三式》,嚴禁外流,唯有統帥親授方可習得。
而此刻,一個久居深閨的女子,竟使得分毫不差。
劍光流轉,云傾凰忽而騰躍而起,在半空中擰身翻轉,劍鋒劃出一道半月弧線,落地時雙膝微曲,劍尖斜指地面,塵土隨勁風四散。整套劍法收于靜勢,余威未消,仿佛下一瞬仍可暴起殺人。
全場死寂。
貴女們攥緊帕子,有人面色發白,似怕那劍光下一刻便會割喉而過;宗室小姐再不敢輕笑,只覺方才譏諷如刺梗在喉中,吞不下吐不出。太子手中的酒杯微微傾斜,酒液溢出指尖,他卻渾然不覺,死死盯著庭中那抹素色身影。
蘇挽月坐在偏席角落,指甲早已掐入掌心,血痕滲出也不自知。她看著云傾凰挺直的背影,看著她額角未干的細汗在月光下泛著微光,看著她呼吸平穩、眼神清冽,仿佛剛才那一場驚世劍舞不過是拂去肩頭落葉般尋常。
可這尋常,卻比任何張揚都更令人膽寒。
蘇挽月本該覺得,云傾凰是病弱歸府、任人拿捏的許家棄女,怎會有如此殺伐之氣?那一招一式,分明是尸山血海里爬出來的人才能有的本能。
她不是許靖央……那她到底是誰?
夜宸淵端坐高臺,始終未動。手中酒杯未舉,目光卻從未離開庭中半分。起初尚有幾分玩味笑意,隨著劍勢漸烈,那笑意一點點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審視。
夜宸淵見過無數高手,也看過許多劍舞。有人凌厲,有人瀟灑,有人詭譎,有人狠絕??上裨苾A凰這般——將殺意藏于儀態之中,把生死寫進呼吸之間,舉手投足皆是戰場烙印的,從未有過。
尤其那一式“斷筋掃腿”,角度刁鉆至極,專為折斷騎兵馬蹄而設,民間武館無人知曉,唯有三年前西北戰事吃緊時,軍中才臨時推廣過此技。云傾凰怎會使得如此純熟?
劍已歸鞘。
云傾凰垂手立于庭心,氣息未亂,眉宇間無驕無躁。抬眼望向夜宸淵,唇角微揚:“王爺雅興,我獻丑了。”
夜宸淵終于動了。
緩緩放下酒杯,指尖在杯沿輕輕一叩,發出清脆一響。隨后,微微頷首,動作極輕,卻似有千鈞之意。
“不丑?!币瑰窚Y道,“很美。”
聲音不高,卻穿透寂靜,落入每個人耳中。
美?
這不是美,是兇兆。
太子終于回神,強笑道:“許小姐果然巾幗不讓須眉!我今日才算見識到什么叫‘英氣逼人’!”他試圖緩和氣氛,可話語出口,卻顯得格外蒼白。他看得出,這不是欣賞,是震懾。方才那劍光,讓他想起邊關傳來的戰報——那些描述敵軍突襲、血洗營寨的字句,與此刻的劍勢何其相似?
太子不由自主地看向夜宸淵。這位一向深不可測的寧王,竟主動提議讓云傾凰舞劍……是他早知云傾凰有此能為?還是,他想借此試探什么?
蘇挽月強撐笑意,端起茶盞掩面,可指尖止不住顫抖。她忽然意識到,自己此前所有算計——毀容風波、詩題陷阱、醒酒湯計——在云傾凰真正的實力面前,不過兒戲。
她以為自己在獵殺一只困獸,殊不知,那獸早已睜眼,正冷冷俯視著她。
云傾凰并未退席。
轉身走回原位,卻不落座,只立于案側,一手輕扶劍柄,姿態從容,似隨時準備再起。目光掃過全場,最終停在夜宸淵臉上。
“王爺既愛看劍,不知可愿親自賜教?”
此言一出,滿座皆驚。
挑釁?還是試探?
夜宸淵眸光微閃,似有一瞬波動,又迅速歸于平靜。沒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輕輕擊掌兩下。
鼓聲驟起。
不是絲竹,而是戰鼓。
低沉、厚重、如心跳般撞擊著人心。寧王府樂師竟藏著一面邊軍所用皮鼓,此刻被敲響,節奏與方才劍舞隱隱相合,仿佛為云傾凰而奏。
云傾凰瞳孔微縮。
這是北境破鋒營的行軍鼓點——只有她知道,那七百將士出征前,便是踏著這鼓聲走向黃沙盡頭。
夜宸淵還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