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的清晨,天色剛剛透亮,薄霧尚未散去,縈繞在威國公府門前。
京城主道的盡頭,青石板路還帶著夜雨留下的濕潤,泛著微光。朱紅大門兩側,原本高聳的兩根旗桿,如今只剩一根孤零零立著,桿身斑駁、布滿風霜痕跡,頂端的布幡早已殘破不堪,邊緣浸著暗紅色的污跡,像是干涸已久的血。
馬車緩緩停穩,車輪碾過石板的震動逐漸平息。
車廂里,云傾凰猛地睜開雙眼。
胸口仍劇烈起伏,呼吸急促,指尖冰涼——仿佛還被那支穿心而過的箭釘在冷硬的地面上。風聲似乎仍在耳畔呼嘯,夾雜著箭矢破空的銳響,皮肉撕裂的悶聲,以及……火光之中,云子恒那張冰冷帶笑的臉。
她不是已經死了嗎?
她明明死在偏院,渾身鮮血,眼睜睜看著火焰吞噬她的“靈柩”,而放箭之人,竟是她從小護到大的親弟弟。
可現在……她竟還活著。
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十指修長,指節分明,掌心留著一道舊疤——那是她十五歲練劍時留下的。這身體年輕、虛弱,卻真切存在。
她閉了閉眼,指甲狠狠掐進掌心,清晰的痛楚傳來。
不是夢。
她回來了。
回到了假死歸家的這一天,回到命運尚未徹底崩塌的關口。
車內的陳設與記憶里別無二致:左側雕花扶手有一道裂痕,是她當年摔杯怒斥養妹時撞壞的;簾幕已褪色發灰,繡著的云紋邊角脫了線;角落半開的藤箱中,擱著幾件舊衣和一本《女則》,那是出征前母親硬塞過來的,說要她“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她緩緩抬眼,環視四周,一一確認。
不是幻覺。
她是真的重生了。
外面傳來更夫收鑼的余音,五更剛過。街面漸漸有了動靜,小販推車叫賣熱湯餅的吆喝由遠及近,馬蹄聲輕響,府門前守衛換崗的腳步整齊沉重,踏在未干的石板上。
一切,都與前世分毫無差。
前世的今天,她“戰死沙場”,靈柩歸府,全族披麻戴孝迎喪。而實際她并未死去,只是奉密令假死脫身,本欲潛入北境修習韜略,歸來洗刷冤屈。可消息不知如何走漏,云子恒提前得知她尚在人世,當夜便埋伏在偏院,親手一箭將她射殺。
那一箭,直穿心臟。
她至死都不明白,親弟為何下得了如此毒手。
如今她回來了,帶著記憶與恨意,重新坐在這輛駛向地獄的馬車上。
她緩緩吁出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
她不再是那個被家族輕賤、為國征戰卻身死名裂的許靖央。她是云傾凰,是神策將軍,曾率三千鐵騎大破十萬敵軍,也曾一人一劍立于城樓之上,震懾千軍不敢上前。
這一世,她絕不會再任人宰割。
透過車窗縫隙,她望向那根殘留暗紅痕跡的旗桿。
那不是裝飾,是警告。
是她前世冤魂未散的見證。
也是這個家,給她最后的羞辱。
母親柳氏從未承認過她這個嫡女,從小把養女蘇挽月捧作明珠,對她卻非打即罵。父親云錚嘴上以“長女為榮”,背地里卻忌憚她功高震主,怕引來帝王猜疑,竟默許她遭人構陷、兵權被奪。而弟弟云子恒……那個被寵壞的少年,不但不念骨肉之情,反倒以殺她為功,向太子獻媚求賞。
她合眼,在心中低低念了三遍:“我不是許靖央,我是云傾凰。”
聲音極輕,卻如刀鋒刻入骨髓。
再度睜眼時,眸中已不見半分迷茫。
恨意如潮水翻涌,卻被她死死壓在眼底。此刻絕不能失控。
馬車外響起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個少年的聲音傳來:“怎么還不開門?人都到門口了!”
是云子恒。
威國公幼子,年僅十五,生得白凈俊秀,自小被寵得跋扈任性,走路都帶著蠻橫。前世他將蘇挽月捧若天仙,卻視親姐為家門污點,嫌她“粗野無禮”“丟了國公府的臉”。出征之前,他曾當眾摔碎她御賜的玉佩,揚言“女子不該碰刀劍”。
而現在,這個親手射殺她的兇手正站在車外,不耐煩地拍打門環。
“快點!我‘姐姐’的靈柩都到了,還磨蹭什么?”他語帶輕蔑,“聽說她死得極慘,腦袋都被砍了,也不知縫回去沒有。”
守衛低聲勸道:“少爺慎言,大小姐畢竟是嫡出,又是為國捐軀……”
“捐軀?”云子恒嗤笑,“她若真忠君報國,怎會落得‘通敵叛國’的下場?父王說了,這種人,死了也該曝尸三日。”
云傾凰坐在車中,字字聽得清晰。
她指節緩緩收緊,指甲掐入掌心,疼痛讓她保持清醒。
她想沖出去,一把掐住他的喉嚨,問他那一箭射得可痛快?問他用她的人頭換來的官位,穿在身上燙是不燙?
但她不能。
她必須活下去。
只有活著,才能報仇。
她默默背誦前世在戰陣中熟記于心的口訣:“靜如山,動如雷,攻如火,退如水。”
這是她在北境雪原獨自練兵時,每日必誦的鐵律。
心跳逐漸平穩,呼吸也恢復均勻。
她抬手輕撫臉頰,指尖觸及一絲涼意。
她沒有哭。
她的眼淚,早在那個夜晚流盡了。
只是靜靜望著窗外,望著那根血跡斑斑的旗桿投下的影子,斜斜劃過車廂壁,像一道永不愈合的傷。
她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是一場早已備好的“親情大戲”。
父親會紅著眼眶說“我苦命的女兒”,母親會拉著蘇挽月哭訴“你姐姐若還在,定不讓你受委屈”,而云子恒……他會站在人群最前,裝出悲痛模樣,再在夜深時提弓攜箭,送她第二次下地獄。
但這一次。
她絕不會再給他機會。
她在心中立誓:這一世,我要你們跪著求我放過。
我要這天下,為我震顫。
馬車外,府門終于吱呀一聲緩緩打開。
銅環輕晃,門軸轉動聲刺耳綿長。
云子恒搶先一步跨入,一腳踹在車輪上:“還磨蹭什么?不趕緊扶人下來?難道要本少爺親自背?”
守衛急忙上前,正要掀簾——
云傾凰垂眸不語,面容靜如止水。
她端坐不動,雙手交疊置于膝上,唯有指尖極輕微的顫抖,泄露了靈魂深處熊熊燃燒的烈焰。
她沒有看向任何人。
只靜待這一刻過去,待這場虛偽的迎來落下帷幕,待她真正重踏入這座噬人的府邸。
而后——
她要他們,一個也逃不掉。
風起時,殘破的布幡輕輕晃動,旗桿上那道血痕在晨光里泛起幽暗的光。
猶如命運之刃,再次揮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