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倫碩的出現算是給相原解了圍。
其實相原倒是能夠感覺的出來,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怪人根本就沒怎么使勁兒,因此能確定對方是沒有惡意的,頂多算是沒有邊界感,行為舉止很是古怪。
畢竟誰家好人一上來就扒拉人家眼珠子啊。
但周大師的那番話,倒是讓他捕捉到了關鍵詞。
越獄。
隔著周大師的背影,相原打量著對方。
這男人一身白襯衫和黑褲子,赤著腳帶著電子鐐銬。
果然是個囚犯!
“周大師,你還沒退休呢?”
伏忘乎撓了撓頭,嗓音帶著病殃殃的低沉:“我不想聽你的課,沒什么事的話一邊兒玩去,我想看看他的眼睛。”
“欲擒故縱,怎么會有人不想聽我的課呢?這孩子還小,都還沒有成年呢,你捉弄他干什么?簡隊長囑咐過我,要我多關照他一下。我先帶他去四處熟悉一下,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動,一會兒我再回來給你講課啊!”
周大師拉著相原就走,旁邊的女秘書也如釋重負,偷偷伸手抹著眼角,她剛才都差點兒被嚇哭了。
相原能夠感覺到,素來不正經的大師此刻竟然有點慌張,當初被綁架的時候都沒見他這么緊張過。
伏忘乎無奈地搖了搖頭,眼看著確實是沒有什么機會了,便開口說道:“喂,別讓他們知道你有病。”
相原一愣。
周大師和女秘書似乎都沒有聽到這句話。
對方的聲音好像是直接傳到自己的耳朵里的。
這句話看似尋常,但卻讓他的心里泛起一陣漣漪。
因為二叔也曾經對他說過同樣的話。
相原的眼睛有病,他是天生的視力殘缺,并不僅僅是近視那么簡單,多年來走訪全國的醫院卻一直都治不好。
他的眼疾有很多癥狀。
畏光,干澀,眼壓高,等等。
但二叔卻隱瞞了他的病情,并且要求他對外保密,從小到大無論老師還是同學,都不知道他的真實情況。
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相原的眼疾也愈發的嚴重了,如果不是覺醒了阿賴耶識的能力,他現在已經無法正常上學了,甚至得去辦一個殘疾人的證明,領條導盲犬。
如今他的病情卻被人一眼看穿。
“哎呦喂,伏先生您怎么又亂跑!”
穿著白大褂的研究員從外面跑進來,帶著一群人把伏忘乎給圍了起來,恭恭敬敬地把他請了回去。
“實驗室里太悶了,出來散散心而已。”
“那您也得知會一聲啊,我還以為您跑了呢。”
“我都這樣子了,還能跑到哪里去?”
竊竊私語的聲音從花園里隱去。
相原回頭,忍不住問道:“這人誰啊?”
周大師擺了擺手:“晦氣晦氣!這可是個大瘟神,名字叫做伏忘乎。十二年前,差點兒繼任五大家的總家主,曾經也是公司的總裁。但后來,這家伙不知道發了什么瘋,犯下了滔天的大罪,被判了一千多年的刑期。”
“一千多年?”
相原震驚了:“長生種能活那么久?”
周大師搖頭,舔著牙花子說道:“大概是不能的,反正伏忘乎是不能。但他犯的事兒確實很大,在不能判死刑的情況下,只能疊加刑期了。哦,準確來說是一千二百年,前段時間他擅自越獄,又給加判了二百多年。”
相原佩服道:“牛人,但為什么不能判死刑?”
周大師遲疑片刻,喪著臉嘆息道:“其一是因為伏忘乎足夠強,雖然他受了很嚴重的傷,但如果真的不計代價暴起出手,五大家的人其實是制不住他的。其二則是這家伙的身份擺在那里,真把他殺了會有很多麻煩,他活著也有用處。其三也很重要,伏忘乎已經被污染了,如果不是他的意志足夠頑強,隨時都有可能轉化為死徒……”
“倘若伏忘乎被殺,那么很有可能在瀕死的那一秒完成轉化,到時候他發起狂來,聯合會損失慘重。”
他強調道:“所以伏忘乎就是一個定時炸彈,本來公司也想把他送走的,但他就是不愿意走,那還能咋辦?這家伙愿意作繭自縛留在這里不鬧事,就已經很好了。”
相原聽明白了,說一千道一萬終歸還是公司的實力不夠,無法鎮壓這個罪孽深重的魔頭,只能妥協。
“那他前陣子為什么要越獄?”
他又忍不住問道。
周倫碩撓了撓頭:“這就涉及到機密了……”
相原立刻鼓掌。
果不其然,這就是周大師的正確使用方式,這老家伙頓時眉開眼笑,隨意一個眼神支走了旁邊的女秘書。
“伏忘乎是前陣子霧山災變的時候越獄出去的,五大家的高層擔心他想轉化成死徒,向天理獻祭謀求進化。但事實證明,伏忘乎沒有這么做,否則他現在早就變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剛才也不會扒拉你眼珠子,而是一口吞掉你。”
周大師費解說道:“沒人知道伏忘乎到底去霧山干嘛了,但他這種人一舉一動都是有深意的,所以公司的人也在調查他。總有人覺得,伏忘乎似乎知道點什么。”
相原望著紫薇花紛飛的花園,二叔也是那個時間段莫名其妙在霧山出事的,就是不知道二者之間是否存在關聯。
“周大師,霧山到底是一個怎樣的地方?”
他總覺得霧山這地方異乎尋常的神秘,吸引著無數人前仆后繼。
“其實我也不知道霧山到底有什么,那是個未解之謎。但是追溯歷史,倒是能得到點線索。”
周大師背負雙手,開始賣弄自己的學識:“長生種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一萬多年以前。現在的考古工程挖出來的時間最為久遠的古遺物,就是那個時候的。我們國家的長生種文明最為輝煌,從夏商時期開始從未斷絕過。但最近的幾百年,各大長生種家族內斗得厲害,最后元氣大傷。后來的歷史,你應該在課本里學到過,我就不過多贅述了。”
他頓了頓:“尤其到了1892年,這里成了德國人的殖民地。德國人開始在這大肆基建。最初人們只是認為德國人要把這里建設成東方最大的港口,通過貿易大發橫財。但后來戰爭結束,五大家族的祖先們遷徙過來以后,接管了德國人留下的工程,這才發現他們打算用現代機械,強行探索霧山。也就是說,霧山里存在吸引他們的東西。”
相原沉吟道:“也就是說,我們熟知的歷史里,其實都有超凡的影子,其中也包括兩次世界大戰?”
周大師氣哼哼說道:“當然,德國人的野心,可不僅僅是貿易和資源,他們也想超凡脫俗,覬覦神的力量。霧山里顯然是有一個異側的,但在當時它并沒有異動。”
“伏家,江家,井家,顏家,阮家,這五大家族成立了深藍聯合,立下誓約守護霧山里的異側。五大家的先祖猜測,霧山的深處可能沉睡著一位古老的天理,沒人知道祂的來歷,但從祂展現出的力量來看,顯然祂極其尊貴。”
他繼續講解道:“一般來說,我們可以通過追溯歷史,來判斷一個地區存在的天理究竟是什么來頭。但霧山的那位天理,在歷史上沒有任何記載,仿佛不存在的幽靈。好在過去的這一百多年來,祂始終在沉睡,從未復蘇。”
相原若有所思:“直到最近那位天理蘇醒了。”
“是的,我們都想知道,那位天理到底為什么而蘇醒。迄今為止,我們沒有找到答案。但自從這位天理蘇醒以后,這座城市里的長生種都變得蠢蠢欲動了啊。”
周大師幽幽說道:“這可能是一場災難,但也是長生種們晉升的契機。危機總是和機遇并存,不是么?”
相原正想說什么,忽然被他拍了拍肩膀。
“超凡脫俗聽起來美好,但也有可能是一條不歸路。每個人踏上這條路,都有自己的理由,包括你也一樣。”
周大師笑呵呵看了他一眼:“你之所以來到這里,也是為了你的二叔吧?天理現世,百年未有之變局即將來臨,這場巨變里你或許能得到你想要的,又或許你得不到。這個世界遠遠比你想象得要復雜得多,沒人做到全知全能。”
這位大師終于有了一種學者的高深莫測,仿佛之前的弱智和脫線都是假象:“重要的是,你要怎么理解這個世界。你對世界的理解,決定了你能活出什么樣子。”
這番話很有深意。
尤其是對于剛剛踏入超凡世界的相原而言。
“大師,聽您講課確實受益匪淺。”
相原由衷贊嘆道。
“我沒有在講課啊,我只是在跟你扯淡。”
周大師先是一愣,接著露出孺子可教的笑容:“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聽我的課了吧?哎呀,你早說嘛……”
相原黑著臉轉身就走,忽然間腳步頓住。
因為在花園的拐角,他看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背影,塵封的記憶再次被撥動。
那人是姜柚清。
姜柚清也看到了他,愣了一下。
“好久不見,姜學姐。”
相原難得打了個招呼。
這種情況下相遇,就好像他鄉遇故知一樣,大家都是義塾的校友,天然親切。
其實姜柚清也有一樣的感覺,但她顯然更加孤僻,也更不擅長言辭,只是頷首道:“真巧,確實好久不見。”
她猶豫了一下:“以后多補補身體。”
說完她就轉身離開了。
只留下相原站在原地一頭霧水。
學姐素來高冷,臨走前的眼神卻格外怪異。
尷尬里帶著同情,羞恥里透著同情。
“她什么意思?”
相原轉身問道。
“你不知道嗎?虧我剛才安慰你半天。”
周大師滿臉茫然。
相原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
·
·
紫薇樹下的涼亭里,老婦人坐在石桌旁沏茶,迎面風里隱隱透著一股子梔子花般的香氣,有人坐在了她的對面。
“當初見你第一眼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姑娘真漂亮,但就是眼神太銳利了一些,你這樣以后不好找男朋友的。快坐下,我給你倒杯茶喝,今天忙了一天,累了吧?”
老婦人自顧自地沏茶,古樸的茶壺冒著清煙,濃郁的茶香翻滾著蔓延開來,滾水沸騰著,滋滋作響。
“你怎么了,臉色這么怪?”
“沒事,剛剛遇到了熟人。”
“你還有熟人?”
“嗯,以前的校友,。”
姜柚清抬起清寒的眼瞳,嗓音如混了冰塊的清酒:“我還以為老師在開會,沒想到您會在這里。”
老婦人吹了吹爐子上里的火,滿臉慈祥道:“我老了,哪有那么多精力整天陪他們開會?正好忘乎難得來一次,我想多看看他。我和他指不定誰先死,見一面少一面了。”
姜柚清蹙眉:“既然您還念舊,為什么還要我查他?”
老婦人笑瞇瞇說道:“我確實念舊,但也不可能置幾千萬人的生命安危于不顧吧,畢竟我現在依然是五大家的總家主。如果忘乎真的想成為死徒,我就得親手抹掉他。”
姜柚清搖頭說道:“不是他。”
老婦人抬起渾濁的眼瞳:“哦?”
姜柚清面無表情說道:“根據我的判斷,霧山里的那位天理,是在三月末蘇醒的。伏忘乎是在四月初進入的霧山,他大概率是察覺到了什么,但并未有所行動。后來我查到,相朝南也去了霧山,但可惜不幸死在了那里。”
老婦人一愣:“相朝南?就是睡了我們五大家那么多姑娘的那個江湖騙子?這老小子竟然不在了?”
“這或許不是重點。”
姜柚清從隨身的米色鱷魚皮包里找出一份尸檢報告,沿著石桌遞了出去:“您還記得茂海工業的施工隊么?四位從霧山里活著回來的工人,他們都死在了監獄里。”
老婦人接過調查報告,從口袋里摸出老花鏡。
“您別看了,我直接告訴您結論。”
姜柚清頓了頓:“這四個人無一例外都是長生種,他們才不是什么普通的工人。那個故事是假的,茂海工業的項目組里,根本就沒有這幾個工人。也就是說,這些長生種是混進去的,目的就是為了進山,或者說找到那個異側。”
老婦人流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那么他們的目的是什么呢?”
茶煮好了。
老婦人慢悠悠地拎起茶壺,往茶杯里倒茶。
水霧氤氳了姜柚清的臉,她的眼神變得銳利了一些,輕聲說道:“這些長生種都被污染了,但法醫在尸檢以后發現,他們的基因竟然發生過逆向轉化。”
老婦人倒茶的動作微微一頓。
長生種被污染的方式有很多種。
或自身的理智崩潰。
或是融合古遺物時發生錯亂導致變異。
又或者在異側里停留過長導致精神受到侵蝕。
當然也有人直面天理,靈魂墮落,受到污染。
但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
被污染的長生種最后的結局都是墮落成死徒,向著神話生物的領域不斷進化畸變,卻又永遠無法觸及那道天塹。
最終的下場只能是癲狂致死。
但逆向轉化這四個字,卻打破了這一常識。
所謂逆向轉化,就是被污染的基因回溯的過程。
這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倘若這種可能性存在,死徒就有可能重新變回人類!
“這些被污染的長生種之所以沒有墮落成死徒,是因為他們體內被注射了一種特殊的血清。這是一種抑制劑,超出我們認知之外的抑制劑。我試圖從尸體里分離出這種血清的成分,但很可惜沒能成功。”
姜柚清豎起一根蔥白的手指:“我只確定了一件事,這種血清不是天然形成的,而是人工合成。”
海風拂過滿樹紫薇花,老婦人的銀發也在風中搖曳,她低垂著眼睛,把倒滿茶水的茶杯送了出去。
“這就意味著,有人在霧山里做實驗。我們守著霧山那么多年,卻讓一群雞鳴狗盜之輩,偷了桃子。”
她輕聲說道:“真是狗膽包天啊。”
隨著老婦人的一聲輕嘆,粉里透紅的花瓣被風卷起,像是海潮一樣倒卷升空,又紛紛揚揚的灑落下來。
姜柚清仿佛被漫天的花雨籠罩,這一幕自然有種詩意般的美,她卻從中嗅到了一絲肅殺的意味。
“那種血清,真的有用么?”
“不確定,反正那四個人是沒能救回來。”
“你的想法呢?”
“天理的復蘇和暴走,大概率實驗有關。有人觸犯了禁忌,制造了巨大的危機。如今活躍在城市里的死徒倒是不足為懼,他們只是一群烏合之眾。可一旦這群人得知了血清的存在,大概率也會涌向霧山,這是他們唯一的出路。”
姜柚清端起茶杯,朱唇微動,輕輕吹氣:“天理不再接受死徒的獻祭,甚至大批量吞噬死徒。那些死徒想要活下去,就只有找到那種血清,抑制自身的污染。”
老婦人沉默了良久,茶壺里沸騰的滾水咕嚕嚕冒著熱氣,翻涌的水泡如同巖漿一樣,仿佛隨時都會噴發。
“既然如此,那我們也沒必要繼續觀望下去了。那位古老的天理既已暴走,不如就借著它的力量,打開異側的維度。”
老人慈祥的聲音變了,如同淬火的刀劍敲擊在一起,透著一股毋庸置疑威嚴:“我倒是想看看,到底什么人有這種膽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如此肆意妄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