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一月過去,寒州城中的氣溫越降越低,蕭瑟的冷風中漸漸飄起了花白的雪粒子。
自抵達寒州城以來,玉昭一直住在樂王府,日日陪同樂王飲酒作樂歌舞笙簫。
倒不是因為她想變得和樂王一樣墮落,而是因為她要是不這么做的話,裴淵很有可能會一起殺了她們姐弟倆——北嶺關外是裴淵的地盤,不光寒州城中遍布他的眼線,就連樂王府上下也全是他的耳目。
起初玉昭還不信裴淵真有那個本事一手遮天,某天傍晚,她故意在吃晚飯的時候說了句:“我明日要去大嵐江看看。”
大嵐江乃是大巾國與冬元國的領土分界線,江面寬達百丈,除非站在高高的城頭上,不然根本望不到對岸。
樂王聽后卻神色大變,急切道:“皇姐不可!”
玉昭明知故問:“為何不可?”
樂王面露難色:“因為、因為裴將軍曾下達過軍令,入冬之后,沒有他的允許,任何人不得隨意靠近大嵐江,違者重罰。”
玉昭略有些慍怒:“我是公主也不行?”言外之意:他還能管得了我?
樂王的眼中劃過了恐懼,急忙說道:“裴將軍也是為了咱們好呀,時已入冬,大嵐江開始冰封,北方敵賊很有可能會趁此機會突襲寒州城。”
春夏秋三季,大嵐江碧藍如天、波濤滾滾,根本無需擔憂冬元國的犯進,然而入冬之后,江面結冰,滾滾大江變堅硬大地,資源貧瘠的冬元國時常會打起前來大巾國打劫擄掠的壞主意。
玉昭當然懂得玉爍的擔憂,安撫著回了句:“放心吧,我絕不上江,我只是想站在江邊看看。”站在國境的最邊沿上,用眼睛丈量疆土,日后也好像玉曦進行工作匯報。
玉爍卻又說:“皇姐初來乍到,并不了解冬元人。與我大巾國人相比起來,冬元人簡直是蠻夷野獸,還極其陰險狡詐,常會趁著暗夜攜帶武器跨江,分批次偷渡至我大巾國境內。”
冬元國常年氣溫嚴寒降雪不斷,是以那里的民眾普遍生得膀大腰圓皮糙肉厚,如同狗熊一般,抗打擊能力極強。他們的士兵戰(zhàn)斗時所騎乘的坐騎也不是常見的馬匹,而是健碩兇狠的雪狼。
馬的天敵是狼,隨便一聲狼嚎,就能驚動數(shù)百匹戰(zhàn)馬。
為了抵抗冬元國的犯進,大巾國在北嶺關外所使用的戰(zhàn)馬皆是經(jīng)過特殊訓練的馬匹,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畏懼群狼。
但明槍易擋暗箭難防,只要大嵐江一結冰,就一定會有不安分的冬元人冒險前來大巾國爭奪生存資源,江岸線上不一定會在何時何地躲藏著一支虎視眈眈的冬元軍隊。
換言之,冬日靠近江岸線是一件極其危險的行為。
憑心而論,裴淵的軍令并無不妥之處,但玉昭容忍不了他的驕狂與猖獗,竟然連公主和藩王都敢控制,明目張膽地打壓王權。
寒州城的現(xiàn)狀也比玉昭想象中更為糟糕,這里的百姓心中已無女帝和王權,只有裴淵和軍權。
所以玉昭并沒有被玉爍勸退,態(tài)度反而更堅決了:“寒州城依舊在我大巾國領土之內,我乃大巾國女帝欽定的巡邊御史,代表了女帝的天顏,怎可因畏懼敵人而止步不前?日日夜夜畏縮在你這固若金湯的王府中又像是什么話?城中百姓又會怎么看待我們?看待女帝?”
她這話顯然是話里有話。“畏懼敵人”這四字,既可明指冬元人,又可暗指裴淵;“固若金湯”這四個字更是恨不得把“你這王府中里里外外全是裴賊眼線”的事實給挑明了。
玉爍當即就被驚出了一背的冷汗,忙不迭說道:“我自然知曉皇姐的意思,但我也是為了皇姐好呀,而且咱們也得多為裴將軍考慮一下是不是?若不是裴將軍日日夜夜殫精竭慮、不辭辛勞不畏嚴寒地堅守寒州城,咱們大巾國的北方邊境早就被冬元蠻夷沖垮了,所以在這種關鍵時期,咱們決不能再去給裴將軍添亂呀!”
玉昭:“……”你這馬屁拍的,也太有求生欲了。
但玉昭就偏不信裴淵真能只手遮天:“你不必多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乃王家使臣,就必須親自前往江岸線進行視察。”這也是她的職責所在,巡邊御史不敢去巡邊,像是什么話?城中百姓怎會不輕視皇家?
玉爍還要再勸:“皇姐、”
“不必多言。”玉昭眼神堅毅,態(tài)度剛硬,“我意已決!”有風才有浪,有浪才能打散原局,組建新局。無論前方的道路多有嚴峻,她都必須當那陣起浪的風。
玉爍怔住了,目不轉睛地盯著玉昭看了好大一會兒,突然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定,用力地點了下頭:“好,那我便陪著皇姐一起去!”
結局卻是“先帝創(chuàng)業(yè)未半而中道崩殂”。
巍峨的寒州城佇立在大嵐江邊,北城門正對著寬闊的大嵐江。
第二日清晨,玉昭和玉爍所帶領的王府護衛(wèi)隊還未抵達寒州城的北門,就被一隊披甲執(zhí)銳的士兵給阻攔了下來。
顯然,他們姐弟倆昨晚在飯桌上的對話已然傳至了裴淵耳中。
這隊士兵的頭領乃是裴淵的副將之一,名為吳猛,人如其名,長相兇悍高大威猛,手握□□往城門前一站,簡直是一頭標準的攔路虎。
玉爍騎馬在前,玉昭坐馬車在后。
玉爍下了馬,當先上前與吳猛攀談,一口一個恭敬的吳將軍叫著,好聲好氣地與其商議能否打開城門讓他們前往大嵐江巡邊,然而卻只換來了吳猛一句冷冰冰的:“將軍有令,時值冬元蠻夷猖獗作亂之際,為保城中百姓安危,任何人不得隨意靠近大嵐江,更不得隨意開啟北城門。”
最后,吳猛竟然還極為囂張地說了句:“國有國法,城有城規(guī),在我們寒州城內,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
真是豈有此理!
玉昭聽完此話后本就氣極,哪知吳猛的話音落后,周圍竟然還響起了圍觀百姓們的歡呼喝彩聲,更有甚者竟然當街大喊:“自打裴將軍來了之后,我們寒州城中一直法度嚴明,可不是誰來了都能隨便撒野的地方,哪怕是天子來了都不行!”
玉昭直接被氣笑了,好一個猖狂的裴淵啊,這寒州城中的子民,哪里還記得他們的君王是玉曦呢?
玉曦也真是能忍,裴淵都已經(jīng)狂成這樣了,她竟然還要留下他一命。
裴淵的命,到底值在哪里了?
玉昭閉上眼睛,長長地嘆了口氣,而后無力地推開了車窗,讓紅纓前去給玉爍遞話:即刻打道回府。
哪知在回府的路上,他們竟遇到了裴淵。裴淵的身后還跟著一隊披甲執(zhí)銳的將士。
寒州城的道路眾多,兩方人馬偏就在由北向南的中軸大道上相遇了,大道寬敞,可容八匹駿馬并肩而馳。
但這里的馬路和交通規(guī)則就是沒有二十一世紀的發(fā)達先進,既沒有中心線也沒有方向標,很容易造成交通混亂。
怕什么來什么,兩方人馬不偏不倚地在中軸線上相對了。
總有一方需要讓路。
玉爍瞧見裴淵的那一瞬間就勒緊了馬韁,下意識地要給裴淵讓路,身后卻忽然傳來了玉昭充滿了威嚴的怒喝:“誰讓你們停下來的?皇家御隊也有人敢攔?”
玉爍渾身緊繃,剎那間就變成了驚弓之鳥,惶惶然地看向了對面的裴淵。
裴淵身穿一襲玄衣,外罩金色麒麟甲,滿頭的烏發(fā)盤成了干脆利落的單髻,身姿挺拔地坐于馬背之上,俊美至極的面龐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卻偏就是器宇軒昂,不怒自威。
裴淵亦未多看玉爍一眼,冷峻的目光始終定格在玉昭身上。
玉昭早已從馬車里面出來了,昂首挺胸地站立在車廂前,毫無畏懼地與裴淵對視著。
她今日穿了件楓紅色的廣袖披風,錦緞外面上用金線繡著妝花龍紋,在寒風的吹鼓下流光溢彩栩栩如生,彷如真龍環(huán)繞其身,不由自主地為她增添了諸多霸氣與威嚴。
她的那副眉宇,依舊是艷麗而剛烈,如同一株在暴風雪中屹立不倒的鮮紅玫瑰。
自不夜城一事之后,裴淵不敢再小瞧玉昭,卻也沒多尊敬她,不僅絲毫沒有放停自己的馬速,反而朝著皇家的護衛(wèi)隊步步緊逼了過來,冷聲開口,振振有詞:“今早收到了探子的來信,大嵐江兩岸皆有異動,為保安防無恙,卑職需即刻帶領部隊前去巡邊,若是沖撞了樂王與公主,還望二位見諒。”
你什么意思?剛剛才阻攔了我和樂王出城,現(xiàn)在自己又要大張旗鼓地出城?為了證明你在這城中說一不二的地位么?
玉昭的面色瞬間變得鐵青無比,看向裴淵的目光幾乎要噴出火來:“看來裴將軍是鐵了心地要藐視皇威了?”
裴淵不言不語,只是一味地驅馬向前,一人一馬皆是不可一世盛氣凌人,跟在他身后的那一群將士亦是氣勢洶洶。
尚不等王府護衛(wèi)隊這方最當先的那位將領做出指令,他身下的那匹戰(zhàn)馬就畏懼地垂下了馬頭,自行朝著后方退了過去,根本不受將領的控制。
他這么一退,后方的隊伍也不得不退。
玉昭怒不可遏地抓緊了門框,厲聲喝道:“誰讓你們后退的?都給我往前進!”
然而她的怒火卻無法制止王府護衛(wèi)隊不斷后退的現(xiàn)實。
裴淵始終沒有降低馬速,在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地率隊向前,看向玉昭的眼神中逐漸浮現(xiàn)出了嘲弄之色。
玉爍咬緊了牙關,強忍下了滿腔的憤怒與屈辱,立即勒緊了馬韁,率先將自己的馬匹驅離了隊伍,迅速去到了偏道上,笑呵呵地喊道:“既然裴將軍有邊防要務在身,咱們還是給裴將軍讓一讓吧,路這么大呢,咱們走哪都一樣。”
有樂王做了表率,護衛(wèi)隊立即移到了路邊去,將中間的路給裴淵讓了出來。
玉昭內心登時產(chǎn)生出了一股強烈的絕望和無力之感,仿若眼睜睜地看到了洪流來襲卻無力阻止。
裴淵目不斜視地與她擦肩而過,卻在某一時刻忽然勾了下薄唇,露出了一個洋溢著鄙夷與不屑的笑意,像是在嘲諷一只自不量力的螻蟻。
雖然他的笑容轉瞬即逝,但玉昭還是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強烈的憤恨與恥辱之感不斷在她心內交織,抵在門框上的那只手青筋暴凸,根根骨節(jié)泛白。
但她又無能為力,她阻止不了裴淵,連歪魔邪道都使不出來,裴淵對她的防心極重。
自不夜城一別之后,這還是她第一次見到裴淵,平日里哪怕是想見都見不到,更別提對他用蠱了。
她好像根本戰(zhàn)勝不了裴淵,玉曦給了她一個根本完不成的任務。
有這么一個瞬間,玉昭真的好想家,好想爸爸。爸爸對她很好,從未虧欠過她,她不該因為他想要重新開始一段新的人生而任性。
玉昭的眼淚已經(jīng)開始在眼眶里打轉了,卻又緊咬著牙關,硬生生地將眼淚憋了回去,雙目雖赤紅,脊背卻始終筆挺,絲毫不敗皇室威嚴。
但是在回到王府之后,玉昭就開始一蹶不振了,像是被裴淵擊垮了一般,身心俱疲,接連發(fā)了半個月的燒,人都要燒傻了。
病好之后也是萎靡的,整日里有半日閉門不出,剩下半日則是陪著玉爍一起當紈绔子弟,吃喝玩樂賞歌賞舞,通宵達旦。
這一月里,她也給玉曦去過幾封書信,卻沒有收到一封回信。不是玉曦沒有給她回,就是被裴淵扣下來了,但大概率是因為后者。
事到如今,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兒是裴淵干不出來的了。
裴淵甚至可能會殺了她,但裴淵絕不會輕易地殺死樂王。玉爍是天家派來駐守寒州城的藩王,名正言順,不好動手。
而且裴淵已經(jīng)徹底控制了玉爍,若殺了他,裴淵不僅不會得到任何好處,還會換來一個新的藩王。新藩王或許會比玉爍更加軟弱好拿捏,亦或許會比玉爍強硬許多,所以裴淵沒必要去打這個賭,只要玉爍一直安分守己,他就能留他一命。
可是她玉昭呢?雖然是公主,但卻是遵從王命前來巡邊的,出些意外暴斃異鄉(xiāng)也不足為奇。
裴淵能讓玉曦之前派來的那些探子死的無聲無息毫無破綻,就能讓她玉昭死的無聲無息毫無破綻——窗外日光郎朗,卻寒風呼嘯,玉昭原本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癱臥在床榻上,渾渾噩噩的頭腦因突如其來的危機感瞬間清醒了。
玉昭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光潔的額頭上布滿了驚懼的細汗,雙眼卻無比漆黑清明,嗓音雖有些顫抖,卻清澈嘹亮,堅定無比:“紅纓,備車,出府!”
她不能再這么頹廢下去了,更不能坐以待斃,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保住自己的這條命。
只有努力活下去,才有機會干翻裴淵!
她必須要干翻裴淵!
干!
干!
干!
干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