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更漏滴答。
晏雪摧額頭沁出薄汗,吐息急促,皮下的血液都在沸騰,身體幾乎病態地沉迷于這柔和溫暖的氣息,如何都不愿罷手。
已經很久沒有這般失控過了。
明明極其討厭外人觸碰,亦從未有過沉迷美色的時候,這一年來身處黑暗,更是對周遭人事極度厭煩,從未如此貪戀某個人的氣息。
像染上某種癮,只一方錦帕便讓他難以自持。
潛意識告訴他,這很不對。
或許是某位皇兄給他送來的大禮,或許別有目的意圖接近,否則何以她的嗓音、氣息,甚至一閃而過的皮膚觸感,都能激起強烈的身體反應。
給他一個瞎子使美人計,還真是費盡心思啊。
晏雪摧意識逐漸回籠,扯開面上的錦帕,攥緊的手掌青筋暴出,閉著眼,沉沉地喘息。
良久之后,他摘下青玉扳指,起身下榻,循著蠟燭燃燒的滋啦聲,走到青銅連枝燈前,以手掌感應燭火的溫度,將已沾染他氣息的帕子緩緩懸于燭火之上。
云錦的帕子一點點被火舌吞噬,灼熱的溫度很快逼近指尖,旺盛的火苗舔舐著他冷白修長的指節,他卻似渾然不覺。
直到錦帕燒成灰燼,晏雪摧才緩慢收回手掌。
此刻他掌心已覆滿燎泡,被灼傷的表皮鮮紅猙獰,劇烈的灼痛無孔不入地刺激著他被剝奪的感官,良久之后,方將那錦帕帶給他的愉悅驅逐殆盡。
……
翌日一早,暗衛將調查整理的消息上報。
這一年多來,晏雪摧因雙目失明,所有情報都被刻在竹簡上遞上來,他以指腹逐字撫過去。
“池穎月,年十七,昌遠伯池明祥次女,正妻殷氏所出,瑰姿艷逸,耀如春華;
驕縱跋扈,下人敬之畏之;
略通書畫刺繡,尤擅琴;
好珍珠美玉、錦衣華裳;
好結交貴女,曾往來于惠貞公主府、安平侯府、承恩伯府、戶部尚書府等;
賜婚圣旨入府后,王妃疑似不愿,哭鬧多日,曾言‘死也不嫁’;
半年來待嫁閨中,閉門不出。
“祖父威寧侯池遠成,外祖曾任戶部侍郎,父昌遠伯池明祥今為從五品鴻臚寺少卿,生二子三女。
“長子池興武,二十有三,姨娘柳氏所出,今于通州衛歷練,資質平庸;
次子池興業,年十歲,姨娘早逝,養于殷氏膝下,就讀于翰林侍講陳明義陳府私塾;
長女池新月,年二十,姨娘周氏所出,外嫁滄州宋家,去歲誕一子;
三女池螢,年十六,姨娘薛氏所出,九歲時因玩鬧致殷氏小產,與其母被趕至京郊田莊,去歲曾回府求藥……”
晏雪摧指尖逐字掃過竹簡,最后停留在“死也不嫁”這一句。
他輕笑,好一個“死也不嫁”。
一旁元德注意到那四字,簡直心驚肉跳,小心留意著自家殿下的神情,斟酌道:“王妃年歲尚小,自幼嬌生慣養,難免心性驕縱,口無遮攔,殿下不必放在心上。”
晏雪摧:“你覺得她嬌縱?”
元德微怔,想起王妃恭順守禮的模樣,也覺得與“嬌縱”一詞毫不沾邊。
他猜測道:“許是這待嫁期間得了教誨,改過遷善,畢竟是要做王妃的人,德言容功都該無可挑剔?!?/p>
晏雪摧隨手放下竹簡,“短短數月,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又或者,”元德沉吟片刻,“王妃此前聽聞殿下……殿下的名聲,心中畏懼,是以在府上收斂心性,謹小慎微,不敢肆意妄為……”
晏雪摧唇角彎起:“怕我?”
元德心嘆,這些年殿下的名聲算是被那幾位皇子毀得差不多了,流言甚囂塵上,堪比刀鋒凜冽,一步步摧毀著殿下在陛下與百姓心中的地位。
只是他也不敢說,殿下在外雖是一副光風霽月模樣,可私下一些不為人知的作為,倒也……名副其實。
譬如殿下這燒傷的手,以他的機警敏覺,日常起居都無需人伺候,豈會輕易被燭火灼傷?還燒得如此嚴重。
再比如被莊妃娘娘刺傷的那幾回,殿下從前在北地戰場那可是沖鋒陷陣無人能阻,難道還躲不過娘娘胡亂擲出的剪刀?
想到地牢的諸般酷刑,飛濺如泥的皮肉,濃稠的血腥氣,元德如今每每看到自家殿下的笑容,都忍不住毛骨悚然。
他且如此,遑論一個堪堪十七歲的女郎。
“你在發抖?”
晏雪摧冷不丁發問,元德立時打了個哆嗦,不由得感慨殿下失明之后耳力驚人,平素連他下意識的身體反應都能聽出不對。
元德擦擦額頭的冷汗,正琢磨著如何解釋,護衛來報,說林院判到了,他如蒙大赦,趕忙將人請進來。
林院判得知昭王手掌被燭火灼傷,心下震驚不止,正要上前查看,卻聽晏雪摧道:“無礙,昨夜已上藥包扎,先看眼睛吧?!?/p>
林院判拱手應是,放下手中的藥箱,先去瞧看昭王的眼睛。
雪紗解開,晏雪摧緩緩睜眼,薄薄的眼皮下依舊是灰冷沉寂的底色,宛若無波無瀾的深潭。
林院判照例施針用藥。
元德盯著那銀針,小心翼翼問:“林太醫,依您看,殿下何時才能有起色?”
林院判不敢打包票,只道:“眼部經脈脆弱,殿下又中毒至深,一劑猛藥下去非但無法徹底解毒,反倒極易損傷髓海,微臣也只能勉力一試,徐徐用藥排毒,再輔以針灸疏通筋絡,只能說長此以往,定能有所改善。”
晏雪摧當年為查定王戰亡的真相,被榮王晏云帆派人追殺,引至瘴氣林中,幾番纏斗之下,晏云帆手下刺客不敵,逃身時以天女散花毒毀了他一雙眼睛,加之當日瘴氣濃厚,催動毒性,他中毒至深,太醫院一眾御醫與永成帝廣招的民間圣手都束手無策。
林院判軍醫出身,對瘴氣和各種毒花毒草頗有研究,又曾受定王恩惠,暗中鉆研多時,終于研制出天女散花毒的解藥,借替昭王例行診脈和治傷的名義出入昭王府,至今無人疑心。
外界都傳昭王重傷不治,也有林院判頻繁出入昭王府的原因。
針灸完畢,林院判正欲替昭王重新處理手掌的燒傷,青澤進來傳話,說王妃求見。
晏雪摧想起那竹簡上的密報,唇邊輕笑:“請她進來。”
雁歸樓外,池螢深吸一口氣。
她想過了,既然深陷其中,逃避不過,那便既來之則安之,池穎月如今藏身別苑,昭王不死,諒她也不敢貿然回府,只要事事周全,處處謹慎,總能瞞天過海。
眼下看來,昭王性情雖捉摸不透,卻也并非那等會將妻子凌虐至死的暴徒,待將來對她失了興致,再尋機與池穎月換回來,以免夜長夢多。
池螢輕手輕腳地上樓,至內寢,男人一身皎白鶴紋寬袖袍映入眼簾。
雪紗覆眼,青絲垂落肩頭,于裊裊伽藍香霧中靜坐,如秋水寒月,雪凈明空。
池螢不敢多瞧,緩緩傾身施禮。
林院判將帶來的雪膚膏奉上,池螢道聲多謝,將白瓷瓶交給芳春姑姑,自去一旁凈手,再來替昭王換藥。
元德將燒傷藥遞給她,低嘆一聲道:“昨夜殿下的手被燭火灼傷,還請王妃幫忙上藥包扎?!?/p>
池螢心下微驚,才看到昭王手掌纏著一圈微微滲血的紗布。
她傾下-身,抬眼看他,“殿下,我來替您換藥。”
晏雪摧微垂的指節未動,莞爾道:“嗯,勞煩王妃?!?/p>
池螢盡量平復呼吸,遲疑片刻,小心翼翼搭上男人纏著紗布的手指,指尖觸碰的剎那,男人的指節立刻不受控制地顫動了一下。
她以為弄痛了他,慌手慌腳道:“殿下恕罪,您……您忍一忍,我輕些?!?/p>
晏雪摧氣定神閑地笑了笑:“無妨,你便是重些,本王也不會怪罪于你?!?/p>
池螢不敢掉以輕心,虛虛扶著他手背,一圈圈解開紗布,那鮮血也一層層暈染開來,最里面一層紗布粘連皮肉,鮮紅的嫩肉與灼傷的表皮觸目驚心,甚至每一根手指都有被灼傷的痕跡,輕輕撕扯紗布之時,池螢自己都有種心驚肉痛之感。
晏雪摧手背貼著少女柔軟的指腹,溫聲提醒:“手穩些,本王不疼?!?/p>
他唇角微揚,面不改色,仿佛傷的不是自己。
池螢不明白,她是受過傷的,在阿娘的保護下只挨了幾鞭,可時隔多年,那種鉆心刺骨的疼痛依舊讓她記憶猶新。
可昭王好似對疼痛缺乏感知力,尤其這傷,換做常人,手指觸碰到火焰定是當即離開,頂多灼傷指尖,豈會傷成這樣?就好像,任由那燭火燒灼了許久。
池螢發自內心道:“殿下目不能視,晚間還需有人近前伺候才好,否則總是受傷,莊妃娘娘也會擔心的。”
他這般三天兩頭添新傷,她便也需日日來雁歸樓上藥,同處一個屋檐下,可不是什么好事。
元德在旁捏把汗,小心翼翼看了眼昭王。
自從殿下傷了眼睛,他回回想要侍奉左右,都無一例外被斥退。
最開始,殿下或是不喜旁人看到他狼狽的模樣,如今雖能行動自如,可似昨夜這樣的燒傷,元德是再也不想看到了。
他沒想到王妃敢當面相勸,不由得有些期待自家殿下的反應。
只沒想到,殿下開口卻是問道:“這么說,王妃認為本王受傷是底下人的失職了?”
元德聞言腿一軟,連同滿屋子的下人都跪了下來,伏在地上戰戰兢兢地等候處置。
池螢一時也是啞口無言。
他總是這般笑吟吟的,可說出的話卻裹挾鋒芒,讓人措手不及。
“妾身的意思是……”
“依王妃之意,本王該如何處置他們呢?”
池螢渾身發僵,握緊的掌心一片汗濕。
見她默然不語,晏雪摧又追問:“一府主母自當賞罰分明,你母親難道從未教過你如何御下?”
他雖已失明,可那雙灰沉的眸子“看”向她時,卻像極了教人無處遁形的審視。
池螢掐緊手指,雪青的裙裾被攥得發皺,指節泛白。
她的世界里,沒有“御下”這一說。
她雖是池家三姑娘,可自幼的處境也不比下人好多少。
阿娘從前是殷氏的婢女,被父親酒后亂性要了身子,才被抬為妾室,生產后又親自為她取名為“螢”,而非隨池家的女兒取“月”字,就是向殷氏表明態度,螢火之光絕不與皓月爭輝。
去年回府,她也有意觀察池穎月的言行舉止,試圖讓自己與她更像些,可那自幼浸潤在萬千寵愛中的嫡女從來不是溫順膽怯的做派,哪怕盥洗的水熱了或冷了,都是動輒打罵。
照池穎月的性子,倘若出了燙傷、燒傷這等嚴重的意外,屋里的下人只怕都要往死里責打,或者直接發賣出去。
池螢也想讓自己裝得像樣些,將底下人拎出來問責嚴懲,可為何燒傷,昭王自己想必一清二楚,為何偏要問她的意見?
難不成,發現了她身上的不對?
也是,池穎月是何心性,昭王但凡有心去查,定是能查到的。
怪她自己,方才就不該多話。
池螢咽動喉嚨,斟酌許久才輕聲開口:“教過的,妾身從前任性慣了,母親為此頗費了些心思教導,出嫁前亦反復提醒妾身,需學會寬以待人,不可再任性妄為,以免為殿下不喜。妾身初來乍到,還不清楚府上的規矩,不過殿下放心,來日妾身定跟著芳春與瓊林兩位姑姑,好生學習如何恩威并施……”
晏雪摧聽到最后,只覺得她嗓音柔軟得過分,那顫顫巍巍、努力解釋的模樣又著實有趣。
他不由得失笑:“王妃言重了,本王不過隨口一問,你是昌遠伯府嫡女,自是樣樣無可挑剔?!?/p>
池螢垂首低聲道:“殿下謬贊了?!?/p>
她暗自松口氣,穩定心神,繼續手里的動作,一邊上藥,一邊無意識地往傷口吹氣。
從前她有哪里磕磕碰碰,阿娘都是這樣給她涂藥的,傷處吹氣,疼痛會有所緩解。
只是在她不曾看到的地方,男人微仰起頭,氣息不穩,喉結幾番滾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