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二的目光終于再落在了賬簿上。

他沒有立刻去看那些刺目的紅圈，而是慢條斯理地翻看著近幾日的流水，指節(jié)分明的手指在紙頁上劃過，發(fā)出輕微的沙沙聲。

賬房里靜得可怕，只有這翻頁聲和老陳壓抑的呼吸聲。

門外，隱隱傳來些騷動。

顯然是龍二回來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刮遍了整個黑市據(jù)點。

幾個平日里有些頭臉、膽子也大些的頭目，探頭探腦地在賬房門口晃悠，臉上堆著諂媚又惶恐的笑，想進(jìn)來又不敢，像一群等待判決的囚徒。

龍二像是沒看見門口的動靜，依舊專注地看著賬本。

他翻到老陳標(biāo)記的那一頁，目光在那些紅圈的名字和數(shù)字上緩緩掃過。

其中一個名字，孫禿子，欠下的數(shù)目尤其扎眼，而且是最早跳出來公然不交數(shù)的。

孫禿子還是這幾天才補上得賬.....

終于，龍二合上了賬簿。

他端起那杯已經(jīng)微涼的茶，淺淺啜了一口，然后輕輕放下。

杯底碰在茶幾上，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咔噠”，讓門口那幾人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龍二臉上還是帶著痞笑，平靜的對老陳說：“老陳，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黑市的買賣，靠的就是規(guī)矩活著。”

老陳趕緊彎腰應(yīng)和著說：“是，二爺說的是。”

龍二的目光，終于第一次抬起，越過老陳的頭頂，精準(zhǔn)地落在了門口那個探頭探腦的孫禿子臉上。

那目光平靜得像一潭深不見底的寒水，卻讓孫禿子瞬間如墜冰窟，臉上的諂笑僵住了，血色褪得一干二凈。

“孫禿子，”龍二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里，“聽說你前陣子手頭緊，連交數(shù)的錢都拿不出了？”

孫禿子腿一軟，差點跪倒，聲音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喊道：“二……二爺！我糊涂！我該死！我再補！加倍補！不不不，三倍！求二爺饒命！”他幾乎是連滾爬爬地想擠進(jìn)來。

孫禿子知道龍二其實心善，平常對大家嘻嘻哈哈，人隨和，沒架子，希望這次求饒的真切可憐，能讓龍二饒過自己。

龍二沒看他，反而微微側(cè)過頭，對著身后淡淡吩咐了一句，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喊道：“阿虎。”

一個穿著黑色短褂、精悍沉默的漢子如同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從賬房側(cè)面的陰影里閃了出來，憨笑著的回復(fù)說：“二爺。您吩咐！”

門外的小頭目，都是混混出身，他們大多數(shù)畏威而不懷德。

自己帶著他們掙錢，他們卻有人想把自己取而代之。

黑市是自己基本盤，誰動誰死！

對這種人，一點也不能心軟！

龍二敲打了一下桌面，對著阿虎說：“帶孫禿子去后面‘靜室’，讓他把欠下的賬，連本帶利，好好算清楚。家規(guī)也上一遍，要響一點，讓外面等著交賬的各位都聽聽。”

“是！”阿虎應(yīng)聲干脆，一步上前，鐵鉗般的手已經(jīng)搭在了魂飛魄散的孫禿子肩膀上，不容他有絲毫掙扎。

孫禿子殺豬般的凄厲求饒喊道：“二爺！饒命啊二爺！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二爺——”他喊聲剛響，就被阿虎捂住嘴，像拖一條死狗般，毫不費力地拖向了賬房后通往更深處的小門。

那扇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但沒辦法隔絕里面的持續(xù)慘叫，然后沉悶的擊打聲和壓抑的嗚咽，斷斷續(xù)續(xù)地傳了出來，敲打在門外每一個人的心尖上。

龍二仿佛什么都沒聽見，他專注地看著賬本，指尖摩挲著茶碗。

龍二心里再次告誡自己，別心軟。他嘴角似乎極其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轉(zhuǎn)瞬即逝，快得讓人以為是錯覺。

門外，死一般的寂靜。

那些剛才還在探頭探腦的頭目們，此刻全都面無人色，冷汗涔涔而下，死死低著頭，恨不得把腦袋埋進(jìn)地里去。

空氣跟凝固了一樣，壓抑的很，這時龍二突然笑著對老陳道：“老陳，你繼續(xù)盤賬！”

老陳躬身答應(yīng)。

剛剛凝固了的空氣，重新響起的、節(jié)奏穩(wěn)定卻異常響亮的算盤聲，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像是在為某個無聲的儀式敲打著節(jié)拍，又像是在冷酷地計算著每一筆即將到賬的“利息”。

龍二緩緩收起茶碗，發(fā)出“啪”的一聲輕響，蓋過了算珠的喧囂。

他抬眼，目光再次掃過門口噤若寒蟬的眾人，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千鈞之力的說道：“賬目，按老規(guī)矩，該清的清，該收的收。

少了的，翻倍補上。遲了的，收利息。規(guī)矩，不能壞。”他的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冰冷。

“是！二爺！”門外響起一片零零散散，又充滿畏懼的聲音。

此時，阿虎從后面小門走了出來，臉上、短褂上濺著幾道刺目的血痕，走近了，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阿虎走到龍二身邊，大聲喊著說：“二爺，孫禿子不經(jīng)打，家法沒用完，人就沒了。”

龍二臉上痞笑依舊，對帶著血腥味的阿虎說：“沒了就沒了，小事。阿虎，你說孫禿子沒了，剩下他家里那一妻兩妾一兒子，可怎么活啊？”

阿虎撓撓頭說：“反正不能在津塘待了。孫禿子仇家不少。剩下孤兒寡母的，準(zhǔn)受欺負(fù)。我要是他家人，就躲鄉(xiāng)下去。”

阿虎還是罪不及妻兒江湖派。

算了， 問他白問。

龍二停頓了一下，光轉(zhuǎn)向陰影另一處問道：“阿豹，你說呢？”

阿豹獰笑著，聲音洪亮地說道：“二爺，阿虎心軟！鄉(xiāng)下沒個男人撐腰，照樣是塊肥肉，誰都能咬一口！要我說，好人做到底，送他們一家團(tuán)聚！省得在世上零碎受罪！”

龍二點點頭，對阿豹說：“阿豹，還是你心善！就按你說的辦。送他們團(tuán)圓前，把那些錢啊、物啊、房子地啊，都收回來。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咱們替他花銷干凈，也算盡了心。”

阿豹大聲應(yīng)諾，招呼幾個手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去了。

門外眾人，頭垂得更低了，身體抑制不住地微微顫抖。

那算盤聲，此刻聽來，更像是催命的符咒。

龍二知道門外這些人，道上混的，哪有好人。

阿豹心善，知道送他們?nèi)覉F(tuán)聚。替自己斬草除根！

門外的這幫人也知道。

要不然，他們的顫顫巍巍，噤若寒蟬，能有幾分真？

龍二看著門外噤如寒蟬的幾人說道：“除了孫禿子，你們的賬補交的，翻倍的補上。這錢交了，就算是罰過了，我不再追究這次的事了。

黑市這邊我以后不會常來，但老陳說的話，就是我說的。你們幾個，誰要再敢犯規(guī)矩，我弄死他全家！都下去吧！”

門外的人趕緊應(yīng)是，然后看著低頭喝茶的龍二，各個躬著身子，慢慢退到了門外，才敢直起身，轉(zhuǎn)身離去。

人走后，龍二側(cè)過身，對著身后的老陳，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老陳啊，往后這邊這一攤子，可就全托付給你了。”

老陳胸脯拍得山響，斬釘截鐵地應(yīng)道：“二爺您放一百二十個心！我老陳豁出命去，也給您把這攤子守得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模　?/p>

龍二朗聲大笑著說道：“哈哈哈，好！有你這句話，我就踏實了！從下個月起，你的月錢，翻一番。甭推辭，往后用心給我干！”說完，龍二又重重拍了拍老陳的肩膀，力道沉甸甸的，

老陳臉上瞬間堆滿喜氣，腰彎得更深了，連聲道：“謝謝二爺恩典！謝謝二爺抬舉！”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他怎能不感激？老陳的妻兒老小全在津塘，這些年，這一家子的難處，幾乎都是龍二伸的手——老婆常年抓藥的銀子、兒子娶親的排場、孫子在洋醫(yī)院瞧病的花銷……樁樁件件，龍二爺都照應(yīng)得妥妥帖帖。

說好聽的，這叫天大的恩情，是老陳一家子的再生父母。

說難聽的，這一家子大小的命脈，可不就捏在二爺手里頭？

老陳是個念舊情、懂規(guī)矩的，自然知道死心塌地跟著干。

他老陳但凡敢動一絲歪心思，也得先掂量掂量津塘老宅里那幾口人的安危！

龍二沒再多話，只利落地報了個數(shù)給老陳，讓他悄悄去賬房支取，誰也別透露。

那數(shù)目，足足比吳京中張口要的價碼翻了一番還多。

龍二心里門兒清：人情，要么不做，要做，就得一次做足、做到位，讓人挑不出理，還得承他這份厚重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