津塘的春天,偶爾有細雨,但總是在吹西北風。
法租界的街道兩旁,梧桐樹開始發新芽。陽光灑下斑駁的光點,驅散了陰郁的壓抑。
龍二很難有半日清閑,或者說,穆連成來了津塘以后,龍二刻意的讓自己什么也不做。
搞不懂穆連成有什么目的,他就不能有任何破綻,就不會去做什么的。
龍二親自開車,載著紀香離開了日租界,駛入法租界相對寧靜的區域。車窗搖下,微涼的、帶著泥土和植物清香的風灌入車內,吹動了紀香額前的發絲。
紀香穿著素雅的藕荷色和服便裝,外罩一件米白色的開司米披肩,安靜地坐在副駕駛座上。她看著窗外掠過的異國街景,看著偶爾走過的穿著春裝的歐洲僑民,眼神中流露出一絲久違的輕松和向往。她很久沒有這樣純粹地、不帶任何目的地出來走走了。
“今天天氣很好。”龍二目視前方,平穩地駕駛著車輛,聲音比平時柔和了幾分,“聽說公議大樓后面的花園,有幾株櫻花開得正好,想去看看嗎?”
紀香驚喜地轉過頭,笑著問道:“真的嗎?津塘也有櫻花?想去!”她的聲音里帶著少女般的雀躍,暫時拋開了商社社長和潛伏者的沉重外衣。
“嗯,去年剛移栽的,是從大連那邊運過來的品種,據說能適應北方的氣候。”龍二方向盤一打,拐向了一條更幽靜的道路。
車子在離公議大樓不遠的一條林蔭道旁停下。
龍二率先下車,很紳士地為紀香拉開車門。兩人并肩沿著鋪著碎石的小徑,走向那片不大的花園。
這里確實是法租界里一處難得的清幽之地。綠草如茵,幾棵高大的洋槐樹投下片片蔭涼,角落處,果然有幾株櫻樹,枝頭綴滿了淡粉色的花朵,雖然不似日本本土那般繁盛如云霞,也在這異國的春天里綻放。
微風拂過,花瓣簌簌飄落,如同下著一場輕柔的雪。
“真美啊……”紀香忍不住輕聲贊嘆,快走了幾步,來到櫻樹下,仰起臉,閉上眼睛,感受著花瓣拂過臉頰的細微觸感,呼吸著若有若無的香氣。陽光透過花枝,在她細膩的臉龐上投下柔和的光影,這一刻,她仿佛只是一個單純賞花的普通女子。
龍二站在幾步之外,沒有打擾她。他靠在另一棵樹的樹干上,目光看似隨意地掃視著周圍。
花園里人不多,只有幾個帶著孩子的西洋主婦,一個坐在長椅上看報紙的老人,遠處還有一個寫生的畫家。
他的視線在那畫家身上多停留了一秒。畫架支得很穩,調色盤上的顏色卻有些雜亂,握筆的姿勢也略顯僵硬,不像長期作畫之人。而且,那人的目光似乎并不專注于畫板,反而借著取景的角度,不易察覺地掃過他和紀香。
龍二的心微微一提,但臉上沒有任何變化。
是特高科的暗哨?還是其他勢力的人?穆連成?或者只是自己多心了?
他沒有做出任何警惕的反應,反而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燃,吸了一口,然后緩緩吐出煙霧,目光重新投向沉醉在花雨中的紀香,眼神變得溫和,仿佛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她身上。
紀香睜開眼,回過頭,正好對上龍二的目光。她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道:“我是不是有點失態了?”
“很好看。”龍二搖搖頭,語氣自然,“花好看,人也好看。”
這句直白的贊美讓紀香的臉更紅了些,她低下頭,掩飾性地整理了一下并不凌亂的衣襟。
龍二的話,這讓她心里泛起一絲甜意,卻又夾雜著難以言說的復雜情緒。
兩人沿著花園的小徑慢慢走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內容與陰謀、生意、時局毫無關系。
龍二說起小時候在南方見過的桃花,紀香則回憶起京都嵐山漫山遍野的櫻花,語氣中帶著淡淡的鄉愁。
“等以后……戰爭結束了,也許我們可以去京都看看。”龍二忽然說道,聲音很輕,像是隨口一說。
龍二心里感嘆,日子還有6年呢,慢慢熬,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紀香猛地停下腳步,抬頭看著他,眼中充滿了難以置信和一絲微弱的希冀。
戰爭結束?那會是怎樣的光景?他們又會在哪里?
現在的紀香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底層的日本女護士,她身份不斷的提高,見識了上層的殘忍、**和狡詐。
這樣的團隊,洗腦出來的效忠,并不會長久。
不管怎么樣,和龍二在一起的時間這么長,紀香知道龍二再怎么貪財,但他是不喜歡那些燒殺搶掠的日本人的。
龍二嘴里的戰爭結束.....,自己會在哪里呢?
但紀香想著認識龍二以來,自己生活的變化,只是微微笑了笑,低聲道:“嗯,希望我們會越來越好。”
但紀香知道,這個承諾太過渺茫,就像這風中飄搖的櫻花,不知最終會落向何方。但此刻,她愿意相信這片刻的溫暖。
龍二看到了她眼底一閃而過的光芒與隨之而來的黯淡,他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
有些事,點到了即可,說得太多,反而成了負擔。
龍二笑著道:“我提醒過你,錢要存在花旗銀行,盡量兌換成美元。你換了嗎?”
紀香這才笑著說道:“我聽你的了!現在我的錢很保值!”
民國二十七年,全面抗戰第二年,6月份開始的武漢會戰,讓日本的財政外匯幾乎耗光,‘閃電戰’宣告破產。
日元開始大幅貶值,現在是日元兌換成美元最好的時間。
“以后生意上盡量收黃金和美元。”
“嘿,會按照你說的做。”
紀香笑得很甜,龍二未來的計劃里有自己。
紀香依偎著龍二更緊了......
那個寫生的畫家不知何時已經收攤離開了。龍二的警惕并未放松,但也沒有發現其他異常。
他們在花園的長椅上坐了一會兒,靜靜地看著陽光移動,花開花落。
“回去吧。”良久,龍二站起身,向紀香伸出手。
紀香將手放入他的掌心,借力站了起來,點了點頭:“好。”
回去的路上,兩人都很沉默。方才那片刻的寧靜與美好,如同一個易碎的泡泡,懸浮在沉重的現實之上,誰都不忍心輕易戳破。
車子駛近日租界,周圍的空氣仿佛也隨之變得凝滯起來。
街面上巡邏的憲兵身影增多,盤查的崗哨也更加嚴密。
紀香輕輕嘆了口氣,那絲短暫的輕松如同潮水般褪去,她又變回了那個需要時刻謹慎、周旋于各方勢力之間的紀香株式會社社長。
龍二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單手握著方向盤,另一只手伸過去,輕輕覆蓋在她放在膝上的手背上。他的手溫暖而穩定。
“放輕松。”他只說了三個字。
紀香感受著他掌心傳來的溫度,心中稍安。她反手握住他的手,用力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