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陳軍母子到姥姥家時,兩位老人果然正等著他們吃午飯。
兩位老人瞥見女兒臉上那藏不住的笑意,都不由得愣了一下。
昨天那場“家宴”實在算不上愉快。
這個向來思慮不深的女兒,送走王亮才后知后覺地察覺到不對勁。
這邊陳軍陪著姥爺在書房喝茶,那邊老太太拉著女兒進了廚房忙活。
等老太太端著水果走進書房,湊到姥爺耳邊輕聲說了幾句,兩位老人望向陳軍的眼神里,便多了幾分格外的溫柔與滿意。
“小軍別急,中午咱們晚點吃。反正晚飯要拖到很晚,估計到時候你也吃不安穩。”
姥姥臨出門時,慈愛地摸了摸陳軍的頭。
“好的姥姥,我還是喜歡在家陪著您二老。”
陳軍微笑著應道,仿佛從姥姥這句簡單的話里,聽出了不少深意。
“好孩子,姥姥這就去給你做回鍋肉,五花肉是你姥爺今早特意去買的,肥瘦正合適!”
“謝謝姥姥!”
姥姥出去后,姥爺難得地遞給陳軍一支煙。
陳軍連忙起身,先給姥爺點上。
“一世相遇,本就是場幸運的擦肩而過。”
姥爺緩緩吐出這句話,像是在細細咂摸其中滋味,
“小軍你這孩子很好,這份豁達,連我這老頭子都比不上。真難想象你才十六歲。有時候我真想不透你經歷過什么,卻總忍不住心疼。”
老爺子深深吸了口煙,繚繞的煙霧似乎掩去了他眼底復雜的情緒:
“但也正因如此,才有了今天的你。山里的寒風再烈,也吹不倒要長成棟梁的參天樹啊!”
“姥爺,我真挺好的,您放心!”
陳軍望著老人笑了笑,眼底漾著坦然。
與其說他和母親和解了,不如說他早已同自己的命運握手言和!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前頭總有該走的運程,該遇的人!
“這么看,你該是發現不少不對勁的地方了吧?”
老人忽然眸光一凜,語氣里添了幾分銳利。
“您是想問,您和姥姥當年被羈押的事?還是娘下鄉、跟我爹相遇結婚?或是我爹的死,娘回城,還有今晚那場飯局?”
陳軍噙著煙笑了笑,向后往椅背上一靠,姿態閑適得說不出的從容淡定。
“呵…… 哈哈!哈哈哈哈!”
老人先是一怔,瞳孔驟然縮緊,像是被驚雷劈中般僵在原地 。
緊接著,嘴角不受控制地牽起弧度,先是低低的輕笑,笑意卻像滾雪球般迅速膨脹,轉眼化作暢快的大笑。
笑聲撞在書房的窗欞上,震得空氣中的煙味都仿佛活了過來,漸漸染上幾分近乎歇斯底里的酣暢,最后竟從喉嚨深處擠出哽咽,渾濁的淚珠順著眼角的皺紋滾落,混著笑意在顴骨上洇開。
陳軍安靜地坐著,指尖的煙卷明滅。
他看得分明,老人那原本因歲月和心事壓得微駝的脊梁,竟在這起伏的笑聲里一點點挺直,像是卸下了千斤枷鎖。
“好…… 好啊!”
老人用手背抹了把臉,聲音還帶著笑后的沙啞,眼底卻燃著簇簇火苗 。
那是沉埋多年的郁氣終于有了出口的激動,是看到希望的亮堂,更是知曉仇怨終將得報的、帶著顫音的狂喜。
“我真想見見你師爺啊…… 可惜這般賢人,終究是不在了。”
姥爺的聲音忽然變得沙啞,字句間裹著的敬佩與感恩,濃得像是化不開的酒,烈得能燒燙了空氣,
“我死之前,定要去他墳前擺上一桌好菜,敬上幾杯最烈的酒!”
陳軍望著姥爺,心中微動。
這位向來以溫文爾雅的知識分子面目示人的老人,此刻眼中翻涌的情緒竟帶著幾分悍烈的鋒芒。
恍惚間,他竟在姥爺身上,捕捉到了幾分與師爺、干爺相似的沉潛在最深處的燥烈氣度。
想來也是,能從那樣兵荒馬亂的年月里走過來的人,又哪有一個是真正簡單的?不過是把那些驚濤駭浪,都藏進了歲月磨出的溫和褶皺里罷了。
“長子當走穩為盾,護住家族后方安穩;次子需行險為矛,為前路劈開荊棘。如此,家族方能興旺。”
姥爺望著窗外,眼神仿佛穿透了院中那方天地,飄向了遙遠的過往。
字句從他唇間緩緩溢出,帶著對某種理想格局的追憶,尾音里藏著淡淡的悵惘,像是在喟嘆著一份未能實現的愿景。
“可惜…… 兄弟終究隔了心墻。”
陳軍輕聲接話,
“說起來,我倒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二姥爺很是好奇!”
他望著姥爺,臉上漾著幾分興味。
看著外孫眼中躍動的笑意,老人那雙卸下了層層遮掩的眼睛,愈發顯得清亮。
“哈哈,晚上就能見著了!說實話,我也盼著呢!”
“那姥爺到時候可得多喝幾杯,我也正好長長世面。”
“好!不過我現在就想喝上幾杯,等不及了!走!”
“好,我陪姥爺。”
老人說著便大步向外走去,右手重重拍在陳軍肩上。
“不是你陪著我,是我這把老骨頭托著你。”
陳軍笑著應道:
“那有姥爺這話,我這底氣可就更足了。”
“老頭子…… 你!”
一掀門簾,正往桌上端菜的姥姥抬眼便撞見自家男人臉上的神情,手里的瓷盤晃了晃險些沒端穩。
那雙昏花的老眼里先是閃過驚訝,隨即有細碎的淚光在眼底打轉。
這股子挺直腰桿的意氣,像極了年輕時在煤油燈下跟她講天下事的模樣,鬢角的白發仿佛都被這股勁兒染得淡了幾分。
“哈哈,老婆子!趕緊上菜,今天咱都多喝幾杯,小云也一樣!我心里痛快!”
姥爺揚聲笑著,眼角的皺紋里都淌著暢快,連帶著花白的眉毛都揚得高高的。
“要得!我這就去拿酒!”
姥姥用圍裙邊角飛快擦了擦手,腳步竟比往常輕快了半截,像是被這股子熱乎勁兒托著似的。
轉身要進廚房時,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目光在姥爺身上落定 ,就這一眼,恍惚間竟看呆了。
眼前這張被歲月刻滿溝壑的臉,仿佛被笑聲熨平了褶皺,那挺直的腰桿、發亮的眼神,分明就是當年那個跟她朗聲說笑的年輕后生。
那會兒他眼里有光,說話帶勁,走路都帶著風,哪像后來被心事壓得沉默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