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山谷口，還是地窨子，雨聲淅瀝，人心都靜了下來，不過真正睡著的人也就“夜不盲”和“快手劉”。

曲爺和“一眼準”已經起來，地窨子里的壁爐火光變得更旺了。

下雨外邊沒有搭棚子，兩人也只能在屋里守夜。

“老穩當”跑了兩回，才把外邊的東西拿進了屋子，打濕的東西晾在一旁，他和衣而臥躺在了炕上。

雖然閉著眼睛，可嘴角卻是噙著笑意。

林燊也不知道為什么，竟然將自己的行囊放到了之前陳軍睡過的地方，脖頸處蜷著來福，腳下趴著招財。

一時間似乎能體會到陳軍那種信任放松的感覺，不經意間思緒又飄向了山谷口。

山谷口的夜風帶著幾分涼意，陳軍側耳聽著身旁 “夜不盲” 和 “快手劉” 此起彼伏的鼾聲，這才輕手輕腳地站起身。

他摸出煙點上，辛辣的煙霧順著喉管滑下，混著伸展四肢時骨骼發出的輕響，勉強將洶涌的睡意壓了下去。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山谷深處，那片藏著地窨子的黑暗里，似乎還殘留著曲爺隊伍散伙時的躁動。

他心里清楚，經此一事，曲爺算是徹底失了人心，再想有人跟著去 “老參窩子”，根本是癡人說夢。

可眼下的難題比這更棘手 —— 怎么出去？

這些天日頭越來越毒，氣溫升得厲害，先前能勉強蹚過去的 “大醬缸”，如今肯定成了攔路虎，陷進去就別想輕易出來。

陳軍指尖夾著煙，他其實藏著一條退路，卻是干爺千叮萬囑過的，不到生死關頭絕不能露。

更要緊的是，那條路得從 “老營子” 附近繞，干爺早說過，保不齊那營子里就有人知道這條路的底細。

想起“老營子”陳軍思緒一飄，魏援朝的臉突然浮現在眼前。

不知道那家伙到底混進 “老營子” 沒？

還有 “老穩當”，誰能想到他竟是魏援朝的舅舅？

要是 “老穩當” 知道了外甥的打算，又不打算去 “老參窩子”，這個時候還過不了“大醬缸”，他肯定不會坐著干等。

再聯想到之前 “夜不盲” 和 “快手劉” 對 “老穩當” 的那股子親近勁，“老穩當” 一旦有動作，那倆人絕對會跟著摻和。

他深吸一口煙，將煙蒂摁在腳下的石頭上，目光掃過黑漆漆的山谷。

四周靜得只剩風聲和蟲鳴，可這看似安穩的地方，卻像個困住人的無形籠子。

正心煩時，林燊的面容忽然跳進腦海。

陳軍一頓，下意識地摸了摸懷里，那東西隔著布料傳來的觸感，像是一顆定心丸。

他眼神漸漸亮了些，嘴角也抿成了一條堅定的線，像是終于拿定了主意。

又想起來福和招財，這兩個“小叛徒”，陳軍嘴角升起笑意。

夜雨淅淅瀝瀝，砸在樹葉上濺起細碎的水花。

染血的黑狼王依舊昂首前行，黑色的皮毛被雨水浸透，緊貼著嶙峋的脊背，唯有肩胛處那片暗紅格外刺眼 。

那是未干的血漬，在雨幕中泛著冷光。

它身后的狼群早已沒了先前的浩蕩，原本百十來只的隊伍越走越稀疏，到最后，緊緊追隨在它身后的，只剩二十多只同樣精疲力竭的黑狼，像一串被風雨揉皺的影子。

終于，黑狼王停下腳步。

它在一棵粗壯的古樹下駐足，先是警惕地甩了甩頭上的雨水，而后緩緩屈膝趴下。

昏沉中睜眼時，它第一時間看向前肩的傷口，泥漿混著血痂凝結在皮毛間，墨綠色的漿體將傷口嚴嚴實實蓋住，此刻已不再滲血。

可稍一動，后腿的麻木感便順著脊椎往上爬，像藤蔓似的纏滿了下半身，連尾巴都懶得再掃動一下。

它再次抬頭，血紅色的雙眼蒙著一層疲憊的霧，卻依舊透著懾人的狠厲。

目光死死鎖著山谷深處的方向，仿佛要將那片黑暗看穿，良久，才緩緩垂下頭顱，將下巴擱在交疊的前爪上，慢慢合上了眼。

雨聲里，只剩它粗重的喘息，與風聲交織在一起。

……

“老營子” 的煤洞子里，煤油燈的光忽明忽暗，映著頭爺滿是倦容的臉。

他斜倚在潮濕的石壁上，手里的煙袋桿泛著油光，煙鍋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往日里挺直的脊背此刻塌著，雙眼布滿血絲，連眉峰都擰成了疙瘩。

屠九輕手輕腳湊到他跟前，聲音壓得極低：

“頭爺，這都一天沒動靜了，明天要不派幾個人出去探探？”

頭爺吸了口煙，煙圈從嘴角溢出，在昏暗里散成淡白的霧。

“再等一天。”

他頓了頓，指節敲了敲煙袋鍋，語氣沉得像洞壁的煤，

“先在寨子周圍多下套子、拉絆索，越密越好，別嫌麻煩。”

“好。”

屠九應著，又忍不住追問，

“頭爺，您說…… 要是那群狼真找著正主了，還能再回來不？”

頭爺捻滅煙鍋里的火，指尖蹭了蹭煙袋桿上的煤漬，沉默了片刻才開口：

“不好說。狼這畜生，心思最野，最難琢磨。”

他沒說出口的是后半句，比起狼，人的心眼，才更像這煤洞子，黑沉沉的，摸不透底。

頭爺自己也清楚，年紀早不饒人了。若不是這場突如其來的狼群危機逼著他撐場面，這 “老營子” 他恐怕也壓不了幾年。

回想從前，營子里的老人要么耐不住山里的苦，尋著機會走了；要么熬不過病痛，一個個沒了。剩下的幾個，也都跟著歲月一起老得挪不動腳。

倒是這半年多，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新人，一張張生面孔晃得人眼暈，連帶著 “老營子” 都漸漸沒了往日的熟絡勁兒，透著股說不出的陌生。

人心這東西最是藏不住，即便嘴上不說，眼神里也露著底細。

能在這亂世里找到 “老營子” 當退路的，哪個不是揣著心思、帶著本事的厲害角色？

頭爺瞇起眼，目光不自覺飄向遠處正低頭擺弄工具的李保，心里頭忽然冒出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說起來，他倒是真羨慕屠九。都這把年紀了，居然還有個 “兒子” 主動找上門來。

風風雨雨幾十年，他在山里摸爬滾打，見多了背信棄義的齷齪事，自己手上也沾了不少洗不掉的黑。

如今孤零零一個人，看著營子里的人各有各的盤算，頭爺忽然覺得，或許像這樣孤老到死，就是老天爺給他的報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