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
視野所及之處,唯有亙古不變的冰原,刺目的白吞噬了一切色彩。寒風如刀,刮過考察站穹頂,發出永無止境的嗚咽。
俞辰裹緊防寒服,呵出的白氣瞬間凝結成霜。他面前的屏幕上,跳動著來自冰層深處的最新掃描數據。三天前,鉆探團隊在冰下兩千七百米處發現了一個非自然的幾何結構,不是金屬,不是巖石,是一種無法定義的致密材料,表面刻滿了從未見過的符號。
“俞博士,最后一道激光清潔完成了。”年輕的冰川學家聲音透過對講機傳來,帶著壓抑不住的興奮,“高清圖像傳過去了。”
屏幕刷新。剎那間,俞辰的呼吸停滯了。
那不是一個簡單的符號陣列。它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多維數學結構的二維投影,像是一個被強行壓扁的克萊因瓶,糾纏的線條構成了一個視覺陷阱,看久了仿佛靈魂都要被吸進去。線條由更微小的數字和運算符組成,不斷流動、重組。
他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冰冷的控制臺上敲擊,節奏雜亂——這是第一次,數字無法帶給他安寧,只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
“看出什么了?”沈秋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她剛走進溫暖的考察站控制中心,臉頰還帶著外面的凍紅。
俞辰默然地將屏幕轉向她。
沈秋只看了一眼,臉色瞬間蒼白。“這不是數字會的風格。”她湊近屏幕,手指虛劃過那些流動的公式,“太古老了,也太基礎。像是用微積分在描述宇宙大爆炸的瞬間,用小學數學構建哥德爾證明。矛盾,但自成一體。”
“它在表達什么?”俞辰問,聲音有些沙啞。
沈秋操作鍵盤,將圖像進行拓撲還原和數學轉換。幾分鐘后,一個簡潔的方程式出現在屏幕中央,旁邊是一個不斷遞減的倒計時,對應的是一個地理坐標——位于太平洋中部,和一個不斷波動的概率值,目前是17.3%。
“一個預測模型。”沈秋的聲音繃緊了,“它預測的是時空曲率的自發畸變概率。就在那里,17小時后,概率會超過臨界值。”
“畸變后果?”
“不知道。可能是空氣變成玻璃,可能是重力翻十倍,也可能是那片海域的所有原子同時發生量子隧穿,徹底消失。”沈秋猛地轉身,“我們必須警告......”
話音未落,控制中心的主警報凄厲地響起,紅色的燈光旋轉閃爍。
“不是我們這里!”操作員喊道,“是全球警報網絡!北大西洋亞速爾群島附近,海面出現異常重力凹陷,一艘貨輪消失了!衛星捕捉到短暫的異常能量爆發,模式匹配......匹配......”
操作員的聲音卡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屏幕上的匹配結果。
“匹配什么?”俞辰追問。
“匹配圓周率π,小數點后第不知道多少億位的一個隨機序列段!”操作員幾乎是在尖叫,“但這不可能!能量爆發的模式怎么會和數學常數匹配?”
控制中心一片死寂,只有警報仍在嘶鳴。
俞辰感到一陣眩暈,扶住了控制臺。他看向沈秋,在她眼中看到了同樣的驚駭。
數字會的序列是精心設計的謀殺。而剛才發生的,像是宇宙本身打了一個嗝,一個毫無道理、充滿惡意的數學嗝。
冰層下的古老警告是真的。
常數波動開始了。
混亂,不是來自某個組織,而是來自他們賴以生存的宇宙法則本身。
沈夏沖進控制中心,她甚至沒脫掉厚重的防寒服,手里拿著衛星電話,臉色鐵青。
“剛接到消息。亞速爾事件不是唯一一起。”她聲音干澀,“同一時間,全球范圍內記錄了十一起微小的‘現實故障’:西伯利亞一片森林的樹木年輪一夜之間變成了斐波那契數列;內華達州一個廢棄停車場的水泥地自動重組成彭羅斯鋪磚;開普敦上空出現了持續0.3秒的、符合歐拉公式的極光......”
她深吸一口氣,目光掃過俞辰和沈秋。
“冰層下的東西,不是數字會留下的。它比他們古老得多。它是個警報器。”
“而它剛剛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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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京,澀谷 scramble square 頂層觀景臺。
游客如織,擠在玻璃幕墻前,俯瞰著下方世界最繁忙的十字路口。人潮像不同顏色的血液,在規則的血管中脈沖、流動、交換。
大學生吉川拓也舉著手機,笨拙地想把自己、女友美雪和整個澀谷的喧囂一起裝進鏡頭。美雪笑著往后靠了靠,手向后撐去。
她的手沒有碰到冰冷的玻璃護欄,而是按進了一種溫熱的、富有彈性的、像果凍又像厚重凝膠的空氣里。
“誒?”美雪驚訝地回頭。
她手掌按過的地方,空氣泛起漣漪,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但那波紋擴散得極其緩慢,并且帶著一種不祥的、油彩般的詭異光澤。以她手掌為中心,大約一米見方的空間,看起來像是高清顯示屏上壞掉的一小塊像素,微微扭曲,閃爍。
“拓也君,你看這個......”她下意識地想抽回手,卻發現手臂被那凝膠質的空氣裹住了,并不疼痛,但也無法輕易拔出。一種冰冷的麻痹感順著手臂蔓延。
拓也從取景框里抬起頭,愣住了。“什么特效?”
周圍幾個游客也注意到了這邊的異常,好奇地圍過來,舉起手機拍攝。
吉川拓也上前一步,想拉住女友。他的手指剛觸碰到那片扭曲空間的邊緣,整個人就像被無形的力量猛地一推,踉蹌著向后摔倒,手機脫手飛出。
手機劃著弧線,飛入那片扭曲的空間。接下來的一幕,讓所有目擊者的大腦陷入了短暫的宕機。
手機沒有穿過那片空間落到地上。它在進入扭曲區域的瞬間,速度驟然變慢,像掉進了粘稠的蜜糖。然后,它開始分解。
不是破碎,而是分解。外殼、屏幕、電路板、芯片......像被一個超高精度的無形拆解工具分離,每一個部件都沿著絕對直線、彼此呈精確九十度或一百八十度角,向不同的方向緩慢地、安靜地飄開。沒有聲音,沒有爆炸,只有一種令人頭皮發麻的、幾何學意義上的絕對精準的崩解。
同時,美雪發出了一聲短促的驚叫。她的手臂,被吞噬的那部分,看起來變薄了。不是萎縮,而是像從三維被拍成了二維,厚度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失,皮膚和骨骼的紋理變得像一張極其逼真的繪畫。這種二維化正沿著她的手臂向上蔓延。
“救我!拓也!”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無法理解的恐懼。
人群終于反應過來,尖叫四起,瘋狂地向后退去,撞倒護欄,擠成一團。
拓也驚恐地看著女友的手臂和那些漂浮的手機零件,巨大的荒誕和恐懼攫住了他。他猛地爬起來,抄起旁邊一張被撞倒的金屬休息椅,用盡全身力氣砸向那片扭曲的空間。
椅子接觸的瞬間,同樣的事情發生了。金屬管分離、螺絲旋轉著飛出、塑料墊片沿直線滑開所有運動都遵循著嚴格的歐幾里得幾何法則,但在三維世界里顯得無比詭異和恐怖。
椅子消失了,被拆解成最基本的零件,懸浮著。
而那片“壞掉”的空間,似乎擴大了一圈。邊緣的空氣波紋閃爍著更加急促的光芒,顏色從油彩變成了某種無法形容的、令人不適的非光譜色。
美雪的身體被無形的力量拉拽著,更多部分陷入那片區域,她的哭喊聲開始變調,夾雜著痛苦的**。
“不!不!”拓也絕望地嘶吼,徒勞地想去拉她,卻根本無法靠近。
刺耳的警笛聲由遠及近。觀景臺的緊急安全閘門轟然落下。穿著特殊防護服、手持奇怪儀器(看起來像是大型激光測距儀和聲波發生器的結合體)的隊伍沖了進來,動作迅捷而訓練有素。他們完全無視了驚慌的人群和絕望的拓也,所有的儀器瞬間對準了那片扭曲的空間和正在被吞噬的美雪。
一個像是隊長的人看了一眼儀器讀數,面罩下的聲音冰冷而毫無波動:“確認‘非歐幾何畸變場’,范圍擴大至1.7米,同化速度加快。目標生物體完整性喪失超過40%,不可逆。執行‘凈化’協議。”
“不!你們要干什么!救她!求你們救她!”拓也試圖沖過去,被一名隊員輕易地制服在地。
那名隊長從裝備箱里取出一個銀色的、類似圓盤的工具,精準地扔進了畸變場的中心。
圓盤懸浮在正在二維化的美雪和無數漂浮零件中間,發出一種低沉、穩定、仿佛能抹平一切差異的單一頻率嗡鳴。
嗡——
沒有強光,沒有爆炸。
那片扭曲的空間,連同其中的美雪、手機零件、椅子碎片,以及那個圓盤,像被橡皮擦掉一樣,瞬間消失了。
不是破碎,不是溶解,是徹底的、無痕的消失。仿佛那塊空間從一開始就是空的,什么都不曾存在過。空氣恢復正常,視野清晰,只剩下光滑的地面。
觀景臺死一般寂靜。只剩下拓也被捂住嘴后發出的、絕望的嗚咽聲,和隊員們收拾裝備時冰冷的金屬碰撞聲。
隊長看了一眼儀器:“場已消除。記錄:回收‘奇點碎片’零。生物污染已凈化。撤離。”
隊伍像來時一樣迅速沉默地離開,留下滿目瘡痍的觀景臺和一群徹底嚇傻的游客,以及一個失去了一切的年輕人。
幾分鐘后,全球新聞滾動播報:“東京澀谷發生罕見高強度局部地震,引發觀光臺局部結構坍塌,造成一人死亡,多人受傷,具體原因正在調查中......”
遙遠的南極,俞辰的平板電腦上收到了沈夏傳來的加密視頻和數據包——正是澀谷事件的全角度監控和那些“凈化者”的裝備分析。
視頻播放完,控制中心里落針可聞。
俞辰看著屏幕上那被“擦除”的空白區域,手指冰涼,再也敲不出任何節奏。他明白了。冰層下的警告,亞速爾的失蹤,澀谷的擦除......這不是災難。這是一場戰爭的開端。而他們甚至不知道敵人是誰。
宇宙的數學根基正在松動,而第一批“清理工”,已經帶著他們的“橡皮擦”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