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延伸的轟鳴聲還在遠方的天際回蕩。
一營五百多號人,像一把燒紅的刀子,捅進了越南北部濕熱的叢林。
預想中敵人驚慌失措的抵抗并未出現。
跨過邊境線后,迎接他們的不是槍林彈雨,而是一片死寂。
致命的死寂。
熱帶叢林里,高大的樹冠遮天蔽日,將月光和星光切割得支離破碎。
林子里又悶又潮,腐爛的落葉散發出令人作嘔的腥甜氣味。
腳下是厚厚的枯枝敗葉,一腳踩下去,能沒過腳踝。
戰士們排成尖刀隊形,小心翼翼地向前搜索前進。
每個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神經繃得能彈出聲來。
越是安靜,越是讓人頭皮發麻。
“都他娘的給老子把眼睛放亮點!”
祁連山壓低了聲音,對著喉邊的步話機嘶吼。
他的話音剛落。
“啊——!”
隊伍最前方,一聲凄厲的慘叫猛地劃破了叢林的寂靜。
所有人渾身一僵,瞬間臥倒,槍口齊刷刷地指向前方。
可前方依舊是黑漆漆的樹影,什么都沒有。
“怎么回事?!”
祁連山一個翻滾,躲到一棵大樹后,厲聲喝問。
“報告營長!是……是陷阱!小猴子踩到竹簽了!”
尖刀排的排長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祁連山的心猛地一沉。
衛生員和幾個戰士貓著腰沖了上去。
很快,他們就抬著一個渾身是血的戰士退了回來。
那是一個剛滿十八歲的新兵,外號叫“小猴子”,因為人長得瘦小,爬樹最快。
此刻,他的小腿和胸腹部,被數根削尖了的竹簽扎了個對穿。
鮮血汩汩地往外冒,人已經疼得昏死過去。
竹簽上,還涂抹著黑乎乎的東西,一看就淬了毒。
“媽的!”
老兵梁三喜低聲咒罵了一句,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該死!”
叢林作戰,最怕的不是明面上的敵人,而是這些防不勝防的陰損玩意兒。
隊伍前進的速度被迫放慢。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從搜尋敵人,轉移到了自己的腳下。
每一步,都走得膽戰心驚。
趙蒙生更是嚇得臉色慘白。
他緊緊跟在祁連山身后,剛才那個戰士的慘狀,在他腦子里揮之不去。
他甚至能聞到那股濃烈的血腥味。
突然,走在他前面的一個老兵腳下一頓,猛地抬手,示意停止前進。
老兵蹲下身,用刺刀小心翼翼地撥開腳下的落葉。
一根幾乎與枯枝融為一體的細線,暴露在眾人眼前。
詭雷!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后退了一步,后背驚出一層冷汗。
如果不是這個老兵經驗豐富,他們這一隊人,現在已經上了天。
然而,災難并沒有結束。
“轟!”
隊伍的側翼,一聲爆炸巨響。
一名戰士被炸得飛了起來,重重地摔在地上,一條腿沒了蹤影。
“是連環雷!”
祁連山雙目赤紅。
敵人把這片叢林,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布滿了死亡陷阱的屠宰場。
前進的速度幾乎停滯,士氣受到了嚴重影響。
趙蒙生徹底崩潰了。
他親眼看到那個戰友被炸斷腿,在地上痛苦地翻滾哀嚎。
戰爭的殘酷,以一種最直接、最血腥的方式,撕碎了他所有的幻想。
他丟下懷里的電臺,一屁股坐倒在地,抱著頭,身體抖得和篩糠一樣。
“我不行了……我要回家……我不想死在這里……”
他語無倫次地哭喊著,聲音里充滿了恐懼。
周圍的戰士看著他,有的鄙夷,有的同情,但更多的是麻木。
祁連山沖了過來。
他沒有去扶趙蒙生,也沒有安慰他。
他一把揪住趙蒙生的衣領,將他從地上拎了起來。
蒲扇般的大手,照著那張涕淚橫流的臉,狠狠地扇了下去!
“啪!”
一聲脆響,在寂靜的林子里格外刺耳。
趙蒙生的哭聲戛然而止,他被打懵了,臉上火辣辣的疼。
“哭?!”
祁連山雙眼血紅,像一頭被激怒的獅子,沖著他咆哮。
“你他媽的給老子哭什么!”
“你爹是三野副司令!你他媽就是這么給你爹長臉的?!”
“眼淚能擋子彈嗎?能把炸斷的腿給你接上嗎?!”
“不想死就給老子打起精神來!把你的電臺撿起來!它比你的命都重要!”
“你要是再敢發出一點聲音,老子現在就斃了你,省得你死在越南猴子手里,給你爹丟人!”
祁連山的聲音,每一個字都像釘子一樣,狠狠地釘進了趙蒙生的腦子里。
趙蒙生被這一巴掌,這幾句吼,徹底打醒了。
他看著祁連山那張因為憤怒而扭曲的臉。
又看了看周圍那些冒著生命危險為傷員包扎的戰友。
一股巨大的羞愧感,淹沒了他所有的恐懼。
他咬著牙,一言不發地從地上爬起來,撿起電臺,重新背在身上。
手雖然還在抖,但眼神卻變了。
就在這時。
“噠噠噠噠——!”
前方不遠處的山坡上,突然噴出數道火舌!
子彈像雨點一樣掃了過來,打在戰士們身邊的樹干上,木屑橫飛。
“敵襲!隱蔽!”
祁連山怒吼一聲,將趙蒙生一把按倒在地。
是暗堡!
敵人依托著復雜的地形,修建了大量隱蔽的火力點。
剛才的炮火準備,根本沒有摧毀這些藏在地下的工事。
一營的戰士們被死死地壓制在了一片開闊的山坳里,頭都抬不起來。
交叉火力形成了一道無法逾越的死亡之網。
不斷有戰士中彈倒下,傷亡數字開始快速攀升。
情況比所有人預想的,要嚴峻一百倍!
“二連!給我用火箭筒敲掉左邊的那個!”
“機槍組!火力壓制!掩護傷員后撤!”
祁連山躲在一塊巖石后面,聲嘶力竭地指揮著。
但敵人的火力太猛了。
火箭筒手剛一露頭,就被數挺機槍集火,瞬間被打成了篩子。
這樣下去,不用一個小時,一營就得全交代在這里!
“營長!我們被包圍了!沖不出去了!”
一連長梁三喜滾到祁連山身邊,他的鋼盔上,多了一個彈孔。
祁連山一把搶過趙蒙生背上的步話機,接通了團部。
他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一絲焦急和嘶啞。
“洞幺呼叫洞拐!洞幺呼叫洞拐!”
“我部在預定穿插路線遭遇敵軍頑強阻擊!”
“敵人火力兇猛,布有雷區和大量暗堡!我部被壓制,傷亡慘重!”
“請求戰術指導!請求炮火支援!重復,請求炮火支援!”
電臺里,只有一片嘈雜的電流聲。
祁連山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