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帶頭的不再是兇神惡煞的衙役班頭,而是王里正家的大兒子王伯峻。
村民們遠(yuǎn)遠(yuǎn)看著從領(lǐng)頭的一輛馬車上下來,穿著一身青衿儒衫,面容清俊,身姿挺拔,與周遭破敗的村景和兇悍衙役格格不入的人。
“是里正家大公子!”
“是秀才公回來了!”
“他…他帶人來收糧?”
人群里響起一陣壓抑的騷動,絕望中竟生出一絲微弱、不合時宜的期盼。
王大公子,也是桃花村人,他讀了那么多書,又是懂得圣賢道理的秀才公!聽說他通過劉縣尉在縣衙里謀了個差事,在縣衙里肯定能說上話!也許…也許他能體恤鄉(xiāng)親們的艱難?
王里正早已在祠堂門口候著,看到了兒子出現(xiàn)在催糧隊伍里,臉上閃過一絲疑惑,他兒子應(yīng)該不用來做這辛苦活才對呀!他迎上去,“大郎,今天怎么你來。”
王伯峻對著父親微微頷首,臉上沒什么表情,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疏離:“父親大人,奉縣尊大人鈞旨,協(xié)助劉縣尉督辦本鄉(xiāng)夏糧征收事宜。桃花村,由學(xué)生負(fù)責(zé)。”
“那也不需要你呀?”王里正還是說了一句。
“父親,”王伯峻上前了幾步,靠近王守仁耳邊,語氣比剛才緩和不少,卻依舊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分析感:“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今年夏糧征收,與往年大不相同。”
王有才疑惑地抬頭看著他。
“其一,稅賦加征一成,您是知道。邊關(guān)吃緊,朝廷催逼甚急,縣尊大人壓力巨大,已下死命令,務(wù)必足額征收。”王伯峻的聲音平穩(wěn),像是在分析課業(yè)。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他抬眼,目光銳利地看向周邊的村民,“正因為今年遭了大旱,收成奇差。”您想想,那些衙役班頭是什么人?粗鄙武夫,行事只知蠻橫強硬。若由他們來桃花村,您說會發(fā)生什么?
王有才心頭一凜,他經(jīng)歷過荒年催糧,知道那些衙役的手段,輕則打罵,重則拆屋拿人,甚至鬧出過人命。
“沖突!”王伯峻斬釘截鐵地說:“必定激起民變!輕則聚眾抗糧,重則沖擊官府!到那時局面一發(fā)不可收拾,非但糧收不上來,反而會釀成大禍,連累縣尊大人,更連累爹您!”他頓了頓,語氣帶上了一絲自詡的當(dāng)擔(dān),“兒子主動向縣尊和劉縣尉請纓,親來桃花村督辦,正是為此!稅賦折成銀是兒子提議的。”
王有才愣住了!
衙役們已經(jīng)支起了桌子,擺上賬簿、算盤和量斗。王伯峻已經(jīng)端坐桌后,翻開厚厚的稅冊,聲音清晰而平穩(wěn)開始唱名:“李有田家,應(yīng)納夏糧三石二斗。”
李有田幾乎是連滾帶爬地?fù)涞阶狼埃按蠊樱⌒悴殴 崩钣胁诺穆曇魩е耷唬弁ㄒ宦暪蛳拢扒竽_恩吶!去年就旱,今年收成......收成就三成啊!您行行好,跟縣老爺求求情,少收點吧......”
村民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目光緊緊鎖在王伯峻臉上,期盼著那張清俊的臉上能露出一絲松動,一絲憐憫。
王伯峻只是微微蹙了蹙眉頭,似乎嫌棄吶地上的塵土污了他視線。他沒有看李有田,目光落在賬簿上,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李有田,去年你家納糧冊在此。今年縣尊體恤民艱,已按實情酌情核減。三石二斗,是依律核定的數(shù)目,一粒也不能少。”
“你言收成僅有三成,可有縣衙勘災(zāi)文書為憑?若無,便是妄言災(zāi)情,意圖抗稅!”
“文書......哪有什么文書啊!“李有田絕望地哀嚎,“田旱成這樣,地里都裂了口子,秀才公您回村路上看不見嗎?”
“天象災(zāi)異,自由朝廷法度裁量。豈容爾等刁民妄自揣度,那身青衿似乎也透出一股冰冷的官威,“念你初犯,本公子不予計較。糧不足數(shù),安律折銀!賬房,算!”
賬房先生噼里啪啦撥動算盤:“麥價官定三錢一斗,三石二斗折銀九兩六錢!”
“九兩六錢?!”李有田如遭雷擊,癱軟在地。九兩六錢!他們?nèi)也怀圆缓纫荒暌矓€不下這么多銀子。
周圍的村民聽到了頓時喧囂起來。
“麥子糧商來收不是才一斗四十五文嗎?怎么就官價一斗三錢,這是要人命嗎?”
“這是縣官老爺要貪…….嗚嗚”
“不要命了,亂說什么?”
“大公子!您......您可是我們看著長大的啊!”人群中,一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忍不住開口,是李三爺,“村里遭了大難,您是讀書明理的人,就不能通融通融,替鄉(xiāng)親們向上頭說句公道話嗎?”
王伯峻的目光終于轉(zhuǎn)向了李老漢,眼神銳利如刀:“李老丈,此言差矣!學(xué)生受朝廷栽培,讀圣賢書,明的是忠君體國、奉公守法之理!賦稅乃國朝根本,邊關(guān)將士浴血,后方豈能因私廢公?通融?”他嘴角甚至勾起一絲極淡的、帶著諷刺的弧度。
“通融便是徇私枉法,辜負(fù)圣恩!今日若因鄉(xiāng)情通融了桃花村,他日學(xué)生有何面目立于縣尊堂前,有何面目面對這身青衿?”
他這番義正詞嚴(yán)、引經(jīng)據(jù)典的話,像一盆冰水,將村民們心頭最后一絲微弱的火苗徹底澆滅。
“下一個,趙家!”王伯峻不再看地上癱軟的李有田,目光移回賬簿,聲音恢復(fù)了那種冰冷的平靜。衙役上前,粗暴地將哭嚎的李有田拖開。
唱名、哀求、冰冷的拒絕、算盤珠子的脆響、絕望的哭嚎……
王里正終于還是于心不忍,往王伯峻的桌前走去,“大兒,這糧終究是交不上啊…”
“你今日定的那些欠銀,就是賣了他們的房子田地也湊不齊啊…這…這跟逼死他們有什么區(qū)別?“
王伯峻微微蹙眉,這個父親越來越婦人之仁了,太過糾纏細(xì)枝末節(jié),是人老了,心軟了?“父親,兒已說過,這是國法!兒只能依律辦事,在權(quán)限范圍內(nèi),用最穩(wěn)妥的方式完成上命,避免流血沖突,便是盡了最大的‘情分’!至于他們?nèi)绾螠愬X湊糧…”他抬頭掃了周圍一眼,語氣淡漠“那是他們自己的事,天無絕人之路,總會有辦法的。熬過這一關(guān),或許明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呢?”
王伯峻后面再沒理會王有才,只是一個個的唱名過去。走之前跟村里人下了最后通牒,七日后來收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