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門外，原本寬闊的官道已被黑壓壓的人潮堵得水泄不通。刺鼻的汗臭、牲畜的腥臊氣、孩童的啼哭、傷者的呻吟混雜在空氣里，讓人深感壓抑沉悶。

林大勇拄著一根粗樹枝，背上馱著幾乎虛脫的老爹。大河在邊上幫忙扶著他爺。林老頭現在精氣神越來越不好，在板車上自己已經沒辦法坐穩了。大山跟他的二叔林二勇各推一輛板車，車上都是這一路撿拾的東西。

林三勇攙扶著田桂花，田桂花雖然醒過來了，但是落下了頭痛的毛病，經常會暈眩，大部分時間都是林三勇背著她走。

這一路都是田修文跟福平開路，王氏跟福安墊后護著大家前進。

“快到了！大家都再撐撐！”田修文重復這幾天的話鼓勵大家。不過這次確實是快到了。

人群蠕動到巨大的城門前，被一排持槍垮刀的軍巡院廂兵粗暴地截停。幾個穿著皂色公服，神情倨傲的書吏坐在臨時搭起的棚子下，面前攤著厚厚的簿冊。

“路引！公憑！拿出來驗看！”一個滿臉橫肉的隊正厲聲喝道，聲音蓋過了嘈雜。

隊伍里零星有人掏出皺巴巴的文書，被仔細查驗后，得以在兵丁監視下，貼著墻根小心翼翼地被放入城內，那是本地或有合法通行憑證的。

輪到林家人和田修文了。

“官爺，”田修文上前一步，抱拳行禮，姿態不卑不亢，帶著走南闖北的江湖氣，“我等是定州人士，家鄉遭了兵災，闔家逃難至此。路引……路上被潰兵搶了，只剩下戶籍在此。”

他示意林大勇拿出那幾頁同樣被水浸得發黃、邊緣磨損的戶籍紙。

書吏眼皮都沒抬，接過戶籍，手指在簿冊上劃拉幾下，嗤笑一聲：“定州？路引呢？沒有路引，誰知道你們是不是逃兵、流寇？光有戶籍頂個屁用！按規矩，無路引流民，一律城外安置！”

林大勇急了：“官爺！我們真是良民啊！您看這戶籍……”

林二勇也哀求道：“求官爺行行好，放我們進城吧……”

“聒噪！”隊正手中長槍一頓，發出沉悶響聲：“規矩就是規矩！再敢喧嘩，視為亂民！”幾個廂兵立刻圍攏上來，眼神冰冷。

田修文眼神一閃，迅速捕捉到書吏眼底一閃而過的貪婪和隊正的不耐煩。

他壓低聲音，對旁邊一個看起來像是小頭目的書吏道：“這位孔目，行個方便？一路逃難，實在不易。些許辛苦錢，給孔目和軍爺們買碗茶水解解乏。”他借著身體遮擋，飛快地將一小串銅板塞進書吏袖中。

書吏的手指在袖中捻了捻，臉上倨傲的神色稍退了些，但語氣依舊強硬：“嗯……看你們拖家帶口，倒也不像歹人。不過規矩不能破，放你們進城是萬萬不能的，府尊大人嚴令，無路引這不得入城，違者連坐。”

他話鋒一轉，聲音壓得更低：“不過嘛……城外安置點也有好賴之分。北邊那片挨著亂葬崗，又臟又湊，還鬧時疫。東邊靠河灘那片，地勢高些，離粥棚也近……就是名額緊俏……”他手指在簿冊上某個位置點了點，意味深長地看著田秀文。

田修文心中了然，這錢，買不到入城許可，但或許能買到一個相對不那么地獄的安置位置。

他立刻又摸出一小塊碎銀約半兩，接著遞戶籍的動作，連同戶籍一起塞進書吏手中：“孔目高義！還請多關照，給指條明路，安排個能落腳的地兒，老人孩子們實在受不住了。”

書吏掂量了一下銀子，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他提筆在簿冊上勾畫了幾下，對隊正道：“王隊正，這一戶……嗯，林氏兄弟并田氏夫婦，共……嗯……丁二十一，確系定州災民。安排道東河灘甲字區吧。給他們登記造冊，領個待勘牌。”

隊正顯然也得了書吏的眼色，哼了一聲，揮手讓兵丁散開些：“算你們走運！跟著他，去東河灘，領了牌子，老實待著，莫要亂跑，違令者鞭笞驅離。”他指了一個老弱的廂兵帶路。

所謂的“東河灘甲字區”，不過是城外一片地勢略高、相對干燥的河灘地。官府用削尖的木樁象征性地圍出一片區域，里面密密麻麻擠滿了用破布、草席、樹枝勉強支撐起來的窩棚。

空氣中彌漫著糞便、嘔吐物的氣息。所謂的“好”，僅僅是離那條散發著惡臭的污水溝稍遠了幾十步，離施粥的大鍋近些。

帶路的老兵丟給他們幾塊粗糙的木牌，上面用墨寫著編號和“待勘”二字：“喏，牌子拿好，丟了就按流寇論處！自己找地方搭窩棚，別擋著道。每日巳時、申時兩次施粥，晚了就沒了。”說罷，轉身就走，仿佛多待一刻都會沾染晦氣。

田修文看著眼前地獄般的景象，嘴角泛起一絲苦澀。王氏緊緊握住他的手，低聲道：“至少比那亂葬崗強些。”

林大勇兄弟幾個看著疲憊不堪的家人，也深感無奈，他們有錢，但是它買不到入城的許可，甚至買不到一個不漏雨的屋頂。只能在這個泥沼里，找到一片稍微不那么潮濕的立足之地。

“先安頓下來……”田修文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情緒，“先搭個能遮風的棚子。林二哥、姐夫、大山、福平跟我一起出去找點結實的樹枝。林大哥留在這看著家什。”

林大勇用盡力氣，將最后一根還算結實的樹枝深深插進泥地里，綁緊茅草，一個低矮的窩棚終于蓋好了。

他們就蓋了兩個窩棚，男女分開住。兩個窩棚緊靠著，這樣子也能安全些。

每日領粥都是田修文帶著林家三兄弟一起去的，這種地方爭搶食物是常態，最容易引發沖突和傷亡。田修文憑借魁梧的身軀和鏢師特有的帶煞氣眼神，他們領的粥從未被搶。

安置點唯一的“水源”就是那條臭水溝和幾處雨后行程的泥水洼。田修文絕不允許他們喝這種水。

他觀察地形，發現遠處有軍巡院廂兵看守的幾輛水車，是給胥吏和守衛用的。他都是用銅板跟那些人買一些回來。

老林家的眾人自安頓下來就努力去打聽各種消息，希望能從中知道一些失散家人的消息。田修文夫妻倆從不敢奢望紅丫跟路生能活著，夫妻倆都是刻意回避這個問題，生怕對方難過，但是心里又小小的期待著老天爺能保佑著那兩個孩子還活著。

田桂花自醒了后也沒再提林歲安，三個那么小的孩子很難活下來的，提了家人都會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