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眼龍那只獨眼中兇光閃爍,死死盯著羅汝才。
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出哪怕一絲心虛。
可他失望了。
羅汝才的眼神,冷硬如鐵,坦蕩得仿佛革里眼的死,真就是一樁可歌可泣的義舉。
“怎么?”羅汝才的聲音沉了下來。
“莫非你們想違抗革里眼兄弟的遺愿不成?”
他向前踏出一步,身上鐵甲嘩啦作響,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面而來。
“安平鄉的錢糧女子,唾手可得!本帥給你們這個為自家大帥報仇、為自家兄弟發財的機會!你們是要還是不要!”
獨眼龍身后的悍匪們,呼吸瞬間變得粗重。
他們是匪,不是兵。
忠義固然有,但更多的是為了錢糧女人賣命!
“報仇!”
“發財!”
不知是誰先喊了一聲,氣氛瞬間被點燃。
獨眼龍看著手下們眼中冒出的貪婪綠光,心中最后一絲懷疑也被現實的利益沖垮。
他深吸一口氣,那只獨眼中閃過一絲掙扎,最終還是單膝跪地,將頭顱重重垂下。
“末將……遵帥爺令!”
……
與此同時,數百里外的潼關。
與新安縣左近的混亂不同。
這里三萬官軍精銳云集于此,營帳連綿數十里,旌旗如林,刀槍如雪。
更有數萬鄉勇被裹挾而來,對外號稱十萬大軍。
聲勢之浩大,足以讓任何流寇望風而逃。
大營中心,兩面巨大的帥旗迎風招展,一面書賀,一面書汪。
自賀人龍大破闖塌天羅汝才之后,這支曾經讓官軍頭疼不已的流寇主力便元氣大傷,龜縮一隅。
按理說,此刻正是乘勝追擊、一舉蕩平的絕佳時機。
然而,整個陜西的官兵,都詭異地按兵不動,盡數屯于這潼關之下。
“吁——”
趙宇勒住韁繩,風塵仆仆的臉上帶著一絲疲憊。
他身后,十幾名同樣裝束的騎兵沉默地停下。
每個人的盔甲上都帶著遠途跋涉的塵土與干涸的血漬。
他們穿過那一道道盤查森嚴的營門,徑直朝著潼關府邸而去。
剛一踏入府邸庭院,一股奢華與武備交織的矛盾氣息便撲面而來。
院中,竟如貨物般堆放著小山似的精良寶甲!
魚鱗甲、鎖子甲、步人甲……
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而昂貴的金屬光澤。
每一件都足以讓尋常士兵眼紅。
趙宇的目光掃過這些寶甲,眼神微微一凝。
他的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出了另一幅畫面。
那個黑甲玄馬的男人,以及他身后那二十名雖裝備雜亂,卻煞氣沖天的騎兵。
若是這批寶甲能穿在他們身上……
趙宇的心頭猛地一跳,隨即涌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惋惜。
寶甲蒙塵,明珠暗投。
這些足以武裝出一支精銳之師的甲胄,此刻卻只在這里靜靜地堆放著。
“趙將軍!你可算回來了!”
一個急切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一名將領快步從內堂迎出,臉上滿是焦灼。
不等趙宇下馬,便劈頭蓋臉地發問。
“開封府那邊到底如何了?可是那李闖賊,又領著幾十萬人把開封給圍了?”
李自成,二圍開封!
趙宇翻身下馬,將韁繩丟給親兵,眉頭緊鎖。
“不止幾十萬。”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李闖麾下,能戰的老兵已有十萬之數,裹挾的流民亂匪,號稱百萬!”
“百萬……”
那問話的將領臉色唰地一下變得慘白。
趙宇看著他那副惶恐的模樣,心中閃過一絲鄙夷。
坐擁三萬精兵,聽聞敵軍勢大便已嚇破了膽。
如此將領,如何能戰?
他不再理會此人,徑直向府邸正堂走去。
府中仆役丫鬟來來往往,卻無一人身著甲胄,與外面那肅殺的軍營恍如兩個世界。
一名須發微白的老管家正立在堂前。
一雙眼睛看似渾濁,卻在趙宇踏上臺階的瞬間,精光一閃,上下打量起來。
趙宇面無表情,從懷中摸出一小錠銀子,不著痕跡地塞了過去。
老管家臉上立刻堆起了菊花般的褶子,嘴上客氣著。
“哎喲,趙將軍這是何意,太客氣了,太客氣了……”
手卻像抹了油一般,順滑地將銀子收入袖中。
他壓低了聲音,朝旁邊那名惶恐的將領努了努嘴。
“外面那位,可是等了將軍足足兩天了。”
趙宇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老管家心領神會,不再多言,躬身推開了身后的房門。
“吱呀——”
門內,一名身材魁梧的壯漢,正端坐于主位。
他身著一副精工打造的魚鱗寶甲,即便是在室內,那股百戰悍將的兇悍之氣也未曾收斂分毫。
正是總兵,賀人龍。
趙宇眼神一凜,快步入內,抱拳躬身。
“末將趙宇,拜見賀總兵,汪撫臺!”
賀人龍并未立刻開口,而是將目光投向了身側。
那里,坐著一位身穿正三品緋紅官袍的中年文官。
面帶憂色,正是陜西巡撫,汪喬年。
汪喬年抬起眼皮,看著風塵仆仆的趙宇,長嘆一聲,滿面愁容。
“陛下圣旨已下,命我等盡起關中之兵,馳援開封,與闖賊決一死戰。”
賀人龍聞言,臉上那橫肉抖了抖,竟是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語氣里滿是渾不在意。
“撫臺大人何必憂心?不若廣召鄉勇,湊足十萬之數,拉出關去,與那闖賊打上幾仗。”
“鄉勇嘛,死多少都不心疼。等死絕了,咱們也好向朝廷交差,只說力戰不敵便是。”
這番話,他說得輕描淡寫。
汪喬年眉頭皺得更深了,連連搖頭。
“不妥,大大的不妥!那些鄉勇,哄騙著守城尚可,一旦出了潼關,怕是當場便要一哄而散!”
“指望他們去開封府與闖賊百萬大軍死戰?無異于癡人說夢!”
言語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從案上拿起一份戰報,看向趙宇。
“對了,安平鄉那邊送來的戰報,說是有一支鄉勇,斬殺了流寇悍將革里眼?可有此事?”
提及此事,賀人龍眼中閃過一絲不屑。
卻又立刻換上了一副恭維的嘴臉,對著汪喬年拱了拱手。
“撫臺大人洪福齊天啊!區區一伙鄉野村夫,能斬了革里眼那廝,定是出門踩了狗屎,撞上了天大的運氣!”
“這等功勞,可都是托了撫臺大人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