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的相府,前院的牡丹開得潑潑灑灑,艷色映著朱紅廊柱,連風里都裹著蜜似的甜香。可這熱鬧勁兒,卻半分也吹不到后院的疏影院。
蘇微婉坐在窗邊的舊藤椅上,指尖捏著一枚磨得光滑的木梭,正給一件半舊的月白襦裙鎖邊。窗欞外的老槐樹落了滿地碎影,偶爾有幾片花瓣被風卷進來,落在她腳邊的青石板上,很快就沾了層薄灰——這院子太久沒人好好打理了,青磚縫里長著青苔,檐角的蛛網掛著塵,連那棵老槐樹,都比前院的花木矮了半截,透著股喘不過氣的壓抑。
“姑娘,喝口茶吧,剛溫好的。”貼身丫鬟青禾端著個粗瓷碗進來,碗沿缺了個小口,里面的茶葉梗子浮在水面,看著就寡淡。
蘇微婉停下手里的活,接過茶碗抿了一口,溫熱的茶水滑過喉嚨,卻沒驅散心底的涼。她今年十六歲,是當朝宰相蘇鴻遠的庶女,生母柳姨娘在她十歲那年“病逝”,自那以后,她就被嫡母柳氏打發到了這疏影院,日子過得比府里的三等丫鬟還不如。
“前院是不是又熱鬧了?”蘇微婉瞥了眼院門外,隱約能聽到前院傳來的笑語聲,那是她的嫡姐蘇明珠在跟丫鬟們嬉鬧。蘇明珠比她大兩歲,自小被柳氏寵得驕縱跋扈,最是喜歡踩著她這個庶妹顯威風。
青禾撇了撇嘴,壓低聲音道:“可不是嘛,夫人剛給大小姐添了支赤金嵌紅寶石的步搖,大小姐正帶著丫鬟們在牡丹園里顯擺呢,還說……還說姑娘您這輩子都別想戴那樣的好東西。”
蘇微婉聞言,只是淡淡勾了勾唇角,沒說話。這種話她聽了六年,早就麻木了。柳氏恨她生母當年得寵,連帶著也恨她,這些年明里暗里的磋磨,她都一一受著,不是軟弱,是知道自己沒資格反抗——一個沒了生母庇護的庶女,在相府里,連生存都要小心翼翼。
“對了姑娘,”青禾像是想起了什么,湊近了些,“昨天我去庫房領布料,聽見庫房嬤嬤跟管事媳婦說,宮里好像要選秀了,說是太后要給皇上選妃,還特意說了,要從咱們這樣的世家小姐里挑。”
蘇微婉捏著木梭的手頓了頓。選秀?她倒是忘了,當今圣上蕭煜今年剛滿十八歲,登基三年,一直被太后劉氏把持著朝政,如今到了該立妃嬪的年紀,太后自然要借著選秀,往宮里安插自己的人。
只是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她是庶女,出身本就不夠格,柳氏也絕不會讓她入宮——畢竟,相府要送進宮的,只會是嫡女蘇明珠。
正想著,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丫鬟尖細的嗓音:“蘇微婉姑娘在嗎?夫人請您去正院說話。”
是柳氏身邊的大丫鬟錦兒,語氣里滿是不屑,連“姑娘”兩個字都咬得輕飄飄的,像是在叫什么下賤東西。
蘇微婉心里咯噔一下,柳氏從來不會主動找她,今天突然叫她去正院,難道是為了選秀的事?她放下木梭,理了理身上洗得發白的襦裙,對青禾道:“我去去就回,你在院里等著。”
青禾滿臉擔憂:“姑娘,要不要我跟您一起去?”
“不用,”蘇微婉搖了搖頭,“她找我,不會讓旁人跟著的。”
走出疏影院,沿著抄手游廊往正院去,一路上遇到的丫鬟仆婦,看她的眼神都帶著幾分探究和幸災樂禍。蘇微婉低著頭,快步走著,盡量不去看那些目光——在相府,她就像個透明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被人“看見”。
正院的正廳里,柳氏坐在上首的紫檀木椅上,穿著一身石青色繡暗紋的褙子,頭上插著支點翠簪子,臉色淡淡的,看不出喜怒。蘇明珠站在她身邊,手里把玩著那支赤金步搖,見蘇微婉進來,故意晃了晃步搖,金片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眼神里滿是炫耀。
“女兒給母親請安。”蘇微婉走到廳中,屈膝行禮,聲音平靜無波。
柳氏沒讓她起來,反而端起桌上的茶碗,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才緩緩開口:“微婉,你也十六了,不小了。”
蘇微婉垂著頭,心里更沉了些:“是,母親。”
“宮里傳來消息,要選秀了,你知道嗎?”柳氏放下茶碗,目光落在她身上,帶著審視,“太后說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得送個女兒進宮,為家族爭光。”
蘇微婉指尖蜷縮了一下,果然是為了選秀。她抬起頭,看向柳氏:“母親是想讓姐姐入宮?姐姐出身嫡出,容貌出眾,定能為相府爭光。”
這話像是說到了蘇明珠的心坎里,她得意地揚起下巴,可柳氏卻皺了皺眉,沒接蘇微婉的話,反而道:“明珠是嫡女,將來是要嫁入王公貴族家做正妻的,怎么能入宮?宮里是什么地方?那是個吃人的牢籠,我可舍不得讓我的明珠去受那份罪。”
蘇微婉的心猛地一沉,一股不好的預感涌上心頭。她看著柳氏,柳氏的目光也正看著她,那眼神里的算計,像針一樣扎在她身上。
“微婉,”柳氏的聲音放緩了些,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你是庶女,本就沒什么好前程。如今宮里選秀,是你的機會。你若是能入宮,哪怕只是個低階的嬪妃,將來也能為相府做些貢獻,總比在府里蹉跎一輩子強。”
果然!蘇微婉只覺得喉嚨發緊,她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柳氏的心思——柳氏舍不得讓蘇明珠入宮受苦,就想把她推出去代嫁!
“母親,”蘇微婉的聲音有些發顫,卻還是強撐著說道,“女兒出身庶女,按規矩,是沒資格參加選秀的。而且女兒才疏學淺,容貌也不及姐姐,就算入了宮,也未必能為相府爭光,反而會丟了相府的臉面。”
“規矩?”柳氏冷笑一聲,“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我想讓你去,自然有辦法讓你獲得選秀的資格。至于才學容貌,你也不用妄自菲薄——宮里的嬪妃,未必個個都是頂尖的,你只要安分守己,別惹禍,就算是為相府出力了。”
站在一旁的蘇明珠也開口了,語氣里滿是幸災樂禍:“妹妹,母親也是為了你好。你在府里待著,將來頂多嫁個尋常人家做妾,哪有入宮風光?你就聽母親的話,入宮去吧,將來若是得了寵,可別忘了姐姐和母親。”
蘇微婉看著眼前這對母女,只覺得一陣心寒。柳氏為了自己的女兒,竟然能這樣輕易地把她推入火坑;蘇明珠更是巴不得她離開相府,免得礙了她的眼。
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委屈和憤怒,目光重新落在柳氏身上:“母親,入宮之事,關系重大,女兒……女兒需要再想想。”
“想?”柳氏的臉色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嚴厲,“這事由不得你想!我已經跟你父親商量過了,他也同意讓你去。你若是識相,就乖乖答應,將來入宮后,我還會讓你父親多照拂你幾分;你若是不答應,”她頓了頓,眼神里閃過一絲狠厲,“那疏影院你也別住了,直接去家廟待著吧,一輩子吃齋念佛,了此殘生!”
家廟?蘇微婉渾身一僵。她知道柳氏說得出做得到,當年她生母剛死,柳氏就想把她送到家廟,還是多虧了生母的舊仆求情,她才得以留在相府。若是這次不答應,她真的會被送到家廟,一輩子都出不來。
入宮是火坑,家廟就是死路。她沒有選擇。
可就在這時,她忽然想起了生母柳姨娘。生母當年也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子,嫁給蘇鴻遠做妾后,一度很受寵,可卻在她十歲那年突然病逝,死得蹊蹺。她還記得,生母死的前一天,還跟她說要給她做新衣裳,可第二天就傳來了死訊,柳氏說生母是“急病去世”,可她卻隱約記得,那天夜里,她好像聽到生母的院子里傳來爭吵聲,還有東西摔碎的聲音。
這些年,她一直不敢想,可現在,柳氏要把她推入皇宮這個泥潭,她忽然覺得,生母的死,或許不像柳氏說的那么簡單。
如果她入宮,是不是就能查到生母當年的死因?皇宮是個危險的地方,可或許,也是唯一能讓她查清真相的地方。
蘇微婉抬起頭,迎上柳氏的目光,原本顫抖的聲音變得平靜下來:“母親,女兒……女兒答應入宮。”
柳氏沒想到她這么快就答應了,愣了一下,隨即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好,好!果然是個識大體的孩子。你放心,入宮前,我會讓人教你宮里的規矩,再給你準備些衣物首飾,絕不會讓你受委屈。”
蘇明珠也笑著道:“妹妹真是明智,將來入宮了,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蘇微婉沒再說話,只是屈膝行了一禮:“若是母親沒別的事,女兒就先回疏影院了。”
柳氏揮了揮手:“去吧,好好準備準備,過幾日就要去京郊的別院參加選秀前的集訓了。”
走出正院,風里的牡丹香似乎更濃了,可蘇微婉卻只覺得刺鼻。她快步走回疏影院,青禾見她回來,連忙迎上來:“姑娘,夫人找您說什么了?是不是跟選秀有關?”
蘇微婉點了點頭,走到窗邊的舊衣柜前,打開柜門。柜子里沒幾件衣裳,大多是舊的,只有最底下,壓著一個小小的樟木盒子。她蹲下身,把盒子拿出來,打開——里面放著的,是生母柳姨娘留下的幾件舊物:一支銀簪,一本醫書,還有半塊梅花紋的玉佩。
那支銀簪是生母當年最常戴的,簪頭是一朵小小的梅花,做工不算精致,卻是生母的陪嫁。蘇微婉拿起銀簪,指尖輕輕摩挲著簪身,忽然,她的指尖頓了一下——在簪頭和簪桿連接處,有一道細微的裂痕,像是被人硬生生掰過一樣。
她記得很清楚,生母生前,這支銀簪一直好好的,從來沒有裂痕。難道是生母死了之后,被人損壞的?還是說……生母死的時候,這支銀簪曾被人動過手腳?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她腦海里浮現:生母的死,或許不是急病,而是被人害死的!而這支有裂痕的銀簪,會不會就是證據?
“姑娘,您怎么了?”青禾見她臉色發白,不由得擔心起來。
蘇微婉深吸一口氣,把銀簪放回盒子里,重新壓在衣柜最底下。她抬起頭,眼神里多了幾分堅定:“青禾,我要入宮了。”
青禾愣了一下,隨即眼圈紅了:“姑娘,夫人真的讓您去?那宮里那么危險,您……”
“我沒得選,”蘇微婉打斷她的話,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不過,入宮也未必是壞事。青禾,你還記得我生母去世前,有沒有什么反常的地方?比如……有沒有跟誰結過仇,或者說過什么奇怪的話?”
青禾皺著眉想了想,搖了搖頭:“我那時候還小,剛到姑娘身邊伺候,只記得姨娘去世前一天,好像跟夫人吵過一架,具體吵什么,我也不知道。后來姨娘就死了,夫人說姨娘是急病,還把伺候姨娘的幾個仆人都打發走了。”
跟柳氏吵過架?蘇微婉的心猛地一跳。這么說,生母的死,真的跟柳氏有關?
如果真是這樣,那她入宮,就不只是為了自保,更是為了查清生母的死因,為生母報仇!
只是,皇宮那么大,那么復雜,她一個庶女,無依無靠,要怎么查真相?又要怎么在后宮里活下去?
蘇微婉看著窗外的老槐樹,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她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知道,從她答應入宮的那一刻起,她的人生就徹底改變了。前方等待她的,是深不見底的朱墻宮苑,是波譎云詭的后宮爭斗,可她別無選擇,只能一步步走下去。
就在這時,院門外忽然傳來青禾的驚呼聲:“張媽?您怎么來了?”
蘇微婉猛地回過頭,只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裳、頭發花白的老婦人站在院門口,臉上滿是風霜,正是當年伺候生母柳姨娘的老仆張媽。張媽在生母去世后,被柳氏打發到了鄉下,怎么會突然回來?
張媽看到蘇微婉,眼圈一下子紅了,她快步走到蘇微婉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姑娘,老奴對不起您,對不起姨娘啊!”
蘇微婉連忙扶起張媽:“張媽,您快起來,有話慢慢說。您怎么會從鄉下回來?”
張媽站起身,擦了擦眼淚,壓低聲音道:“姑娘,老奴是偷偷回來的。老奴聽說夫人要讓您入宮,實在放心不下。姨娘當年……當年不是急病去世的啊!”
蘇微婉的心臟驟然縮緊,她抓住張媽的手,聲音都在發抖:“張媽,您說什么?我生母到底是怎么死的?”
張媽看了看四周,確認沒人,才湊近蘇微婉耳邊,用幾乎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說道:“姨娘當年,是被夫人害死的!而且……而且姨娘的死,還跟宮里的一個人有關,那個人,跟‘梅香’兩個字有關!”
“梅香?”蘇微婉愣住了,這個名字,她從來沒聽過。
張媽點了點頭,剛想再說什么,院門外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著錦兒的聲音:“蘇微婉,夫人讓你去前院一趟,說是給你準備了入宮的衣物,讓你去試試!”
張媽臉色一變,連忙對蘇微婉道:“姑娘,老奴不能久留,您一定要記住‘梅香’這個名字,入宮后多加留意,千萬要保重自己!”說完,她不等蘇微婉再問,就匆匆從后門溜走了。
蘇微婉站在原地,手里還殘留著張媽的溫度,心里卻翻江倒海。生母是被柳氏害死的,還跟宮里的“梅香”有關……這個“梅香”是誰?是嬪妃?還是宮女?生母為什么會跟宮里的人扯上關系?
無數個疑問在她腦海里盤旋,可她卻來不及細想,錦兒已經走進了院子,不耐煩地催促道:“蘇微婉,你磨蹭什么呢?夫人還在等著呢!”
蘇微婉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的波瀾,對錦兒道:“我知道了,這就去。”
她跟著錦兒往前走,腳步卻比剛才沉重了許多。入宮這條路,不僅是為了自保,更是為了查清生母的死因,找出那個叫“梅香”的人。可皇宮那么大,危機四伏,她一個小小的庶女,真的能查清真相嗎?
走到前院門口,蘇微婉回頭看了一眼疏影院的方向,陽光正好落在那棵老槐樹上,樹影婆娑,像是在無聲地嘆息。她知道,從這一刻起,她再也不是那個只能在疏影院里默默縫補衣裳的庶女了,她要踏入的,是一個充滿未知和危險的世界,而她的命運,也將在那朱紅宮墻之內,重新書寫。
只是,她還不知道,這場看似被迫的入宮之旅,不僅會揭開她生母死亡的真相,還會將她卷入一場更大的風暴——朝堂的博弈,后宮的爭斗,少年天子的隱忍與抱負,都將與她的命運緊緊交織在一起,而她,也將在這場風暴中,一步步從塵埃里,開出最堅韌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