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被薄云遮掩,只透下些微朦朧的清輝。
青桔提著一盞小巧的羊角燈,靜靜站在通往后門的月洞門旁。
一陣沉穩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一道黑影從暗影里走出,是剛從卓鶴卿書房那兒出來的從流。
青桔攔住從流去路,低低喚了一聲:“從大哥!”
從流腳步一頓,嚇了一跳,看清是青桔,壓低聲音問,“你在此處作甚?”
這青桔今日必是有求于自己,她之前可從未喊過自己“從大哥”。
青桔把羊角燈往身側挪了挪,昏黃的光只照亮兩人身前一小塊地方,她聲音壓得極低,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急切:
“從大哥,您不覺得咱們大人格外風姿出眾么?不僅玉樹臨風、氣宇軒昂,瞧著竟比尋常同齡人更顯年輕。若是與姑娘站在一處,真真稱得上一對璧人,絲毫看不出比姑娘年長七歲呢。”
從流被這話驚得猛然一怔,險些脫口而出:這丫頭莫不是昏了頭?怎地突然說起這些渾話!她這是……對卓大人動了心思?豈對得起夫人待她的一片信任!
“快住口!”
從流急得抬手欲掩她的嘴,卻驀地想起前日她嫌惡的神色,手僵在半空又訕訕收回,只壓低聲音斥道,“卓大人豈是你能妄加議論的?還不慎言!”
說罷慌忙四顧——幸而周遭無人,這才略松了口氣。
“從大哥您想岔了。”
青桔抿唇一笑,解釋道:
“我是見今日卓大人從陳御醫府中出來時,神采奕奕、豐姿更勝往常,瞧著比尋常同齡人精神不少,便猜想陳御醫那兒是否有什么調理氣血、煥發精神的良方。再看您近日也是容光煥發,想來或許也得了什么益處。”
她語氣懇切,眼中漾著明亮的光:“若真有這般靈驗的方子,不知能否也為姑娘求一些來?”
從流聞言,驟然松了一口長氣,心頭那根緊繃的弦也隨之松下——原是自己多慮了,這丫頭到底還是一心為著夫人。
只是卓大人究竟從陳御醫那兒取了什么“仙丹”,自己倒也實在不知。
還有……青桔真的也覺得自己近日格外精神煥發?
“是吧!我也覺著大人比旁人瞧著年輕多了!”
從流眼中頓時漾開驕傲之色,仿佛被夸的是自己一般。
夫人贊大人,青桔夸自己,真真是雙喜臨門!
他甚至覺得,若不是今日衣衫穿得厚重,此刻怕是要飄飄然飛起來了。
“只是我也不曉得陳御醫給了卓大人什么,只曉得卓大人跟夫人成婚后每月都去陳御醫那五六趟,每次都——”
從流像被一道無形的冰針刺中了后腦,整個人猛地一僵,咽下了下半句,他的喉結緊跟著劇烈地上下滾動了一次,像是在強行吞咽下某種足以致命的失誤。
要死了,大人叮囑過去陳御醫那兒的事對誰都不能講的,自己竟一禿嚕嘴就說出了。
這世上偏有這樣一種人,心是好的,卻萬萬經不起在意之人的半句夸贊。
一被夸獎,便如浸水的海綿,頃刻間脹得忘乎所以,連腦子都似被擠沒了蹤影。
從流便是這般人。
而青桔,恰是他有意無意藏于心尖、一舉一動皆能牽動他神魂的那只…小狐貍精。
青桔方才那番話,皆是沈月疏悉心所教,亦是受她之命特意探問。
沈月疏自然心知肚明,卓鶴卿所服絕非什么提神靈藥,只是不便直詢從流,才教青桔假作稱羨、旁敲側擊。
原本備下的說辭還有許多,卻不料從流竟是個實心眼的,才悠悠兩句,便幾乎盡數吐露。
亡羊補牢,猶未為晚。
“為了夫人的幸福,大人常去陳府之事,你定要爛在肚里。”
從流壓低嗓音急急叮囑,語帶幾分懇求,又似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脅迫,“你可知……你讓我保密之事,我可從未向外透過半句。”
青桔卻只笑而不語,輕輕點頭應下,心下暗忖:這般急切遮掩,反倒更顯欲蓋彌彰了。
任務輕松完成,青桔心中一陣歡喜,只想趕緊把從從流兒那兒套來的話稟報姑娘,腳下步伐也不由比平日急促了許多。
將至梅園門口時,她一個沒留神,竟迎面與春喜撞了個正著。
春喜像是被嚇了一跳,怔了一瞬,竟笑著招呼道:“青桔妹妹。”
這一聲“妹妹”叫得青桔心頭一緊——她何時這樣客氣過?
今兒又不是七月半,真是活見鬼了?
青桔愣了一會兒,才勉強點頭“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青桔推門而入時,沈月疏正端坐于桌前,指尖捏著卷線裝書,目光落在紙頁上,連人進來都未抬眼。
直到青桔輕手輕腳掩上門,她才緩緩合上書冊,玉指在封面上輕輕摩挲著,抬眸看向青桔,聲音平靜無波:
“都問好了?”
青桔忙不迭點頭,又轉身將窗扇一一推攏,確認無虞后才快步走到桌前,俯身壓低聲音,將今日從從流口中套出的話一字一句復述出來。
她語速頗快,眼底還帶著幾分完成任務的急切,生怕漏了半分關鍵。
沈月疏靜靜聽著,待青桔說完,她才緩緩抬眸,眸中掠過一絲了然的微光,卻未開口多言,只是將書冊輕輕放在桌案一角。
方才青桔復述的細節,恰好印證了她先前的猜測——看來卓鶴卿,果然如她所想那般,藏著不為人知的隱情。
“姑娘,您說……大人他會不會是有什么隱疾?”
青桔把聲音壓得更低,連呼吸都放輕了些。
她原以為姑娘聽完從流那番話會像往常那般,同她一道細細拆解其中關節,可姑娘今日卻反常地緘默著,半句話也不肯多提。
這份沉默像塊浸了水的棉絮,堵得青桔心里發慌,終究還是按捺不住,把本不該由她置喙的揣測漏了口風。
“休要胡猜。”
沈月疏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定調,抬眼時眼底已掩去了方才的猶疑:
“許是他與陳御醫私交素來親近,不過是尋常煮茶論事罷了。”
她怎會不知青桔的心思?她心里的疑慮早已和青桔擰成了一股繩。
可有些話,連親近如青桔也不能說——卓鶴卿是旁人眼中霽月風光的君子,更是自己的夫君,這般涉及顏面的揣測,哪怕只是私下閑談也有失體面。
青桔見沈月疏語氣里沒了半分談下去的余地,縱使心里的疑團仍沒解開,也不敢再追問。
她悄悄攥了攥衣角,垂首應了聲“是”,轉身取過床尾疊得整整齊齊的錦被,輕手輕腳地為沈月疏鋪展開來。
收拾好床鋪,青桔忽然又想起方才撞見春喜的事,便轉頭對沈月疏說道:
“姑娘,方才我在門口撞見春喜,她竟破天荒地喊我‘青桔妹妹’——真是活見鬼了,平日里哪有這樣的客氣!”
“晚膳后我便讓春喜回去了,她怎會這個時辰還在梅園?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只怕她又揣了什么歪心思。”
沈月疏輕聲說道,語氣里透出幾分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