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練,將庭院浸染成一片凄清的銀白。
沈月疏推開窗,一眼便瞧見卓鶴卿坐在院里的石凳上,身影被月光拉得細長。
這是她第一次見他坐在院子里。
往日里,只要一回到梅園,他便總是徑直走進書房,闔上門扉,仿佛生怕慢了一步,就會被她的言語纏繞、被她這個人絆住腳步。
沈月疏輕輕吸了口氣,在心底反復盤算——該怎樣妥帖地將大福茶樓的事說與他聽,才不至于惹來一頓責備。
方才晚膳時分,洛洛捧著碗中虎皮蛋,脆生生說著“好吃”,原是孩童天真之言,未想魏紫蕓竟那般不知分寸,鬼使神差接了句“當真是侄女隨姑,鶴云姐姐從前也是最喜歡吃我做的虎皮蛋”。
沈月疏被這話激了個哆嗦,余光悄悄掠向卓鶴卿,他面上瞧著依舊平和,但手卻微不可察地顫了一下。
魏紫蕓這張嘴,就當真管不住嗎?卓鶴云的名字,在這般場合提來做什么?平白擾了人心緒,還叫人這般窘迫。
魏紫蕓是卓鶴卿第一任妻子魏紫寧的妹妹。
魏紫寧的父親是云州知府,與卓鶴卿父親相熟,兩家早早為兩人定下娃娃親。
魏紫寧15歲那年,父母被強盜殺害,家財盡失。她便帶著妹妹一起來京城投靠卓家,并在17歲那年與18歲的卓鶴卿成婚。
后魏紫寧難產而亡,魏紫蕓便一直在卓家照顧姐姐留下的兒子勤顏至今。
聽府里的老嬤嬤講,魏紫蕓為人善良謙卑,待人接物亦有禮數,是個不錯的姑娘。
只是這般好脾氣的姑娘,偏生在情字一事上犯了倔,大好年華卻非死守在一棵不開花的鐵樹上,任誰的話都不肯聽。
沈月疏來卓家不久,與魏紫蕓的交集屈指可數,但她卻隱約覺得與魏紫蕓總是隔著一層什么——仿佛她臉上始終戴著一張溫婉的面具,將真實的心思藏得嚴嚴實實。
就像今日這番話,聽著是無心閑談,字里行間卻藏著不易察覺的機鋒,分明是意有所指。
思來想去,今日實在不是向卓鶴卿坦白的好時機。所謂天時地利人和,沈月疏此刻竟是一樣也不占。
可轉念一想,若自己此刻不提,將來這話若是經旁人之口傳到卓鶴卿耳中,只怕又會生出別樣的曲解來。
她定了定神,似是下了很大決心,終于走上前去。
她將一件青灰色的薄絨毯子悄然覆上他的肩頭,聲音低沉而溫柔:“夜里涼,當心身子?!?/p>
卓鶴卿微微一動,側過臉來,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屋里悶,出來透口氣。你有事?”
“今日我去了趟大福茶樓,只是有幾件事處理下來,心里總沒個準數,還得跟你說道說道。”
沈月疏說著,便順勢在卓鶴卿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又揚聲朝里屋喊了句“青桔,沏壺熱茶來”,話音落時,指尖已輕輕攏了攏衣袖。
她垂眸抿了抿唇,再抬眼時,語氣里添了幾分斟酌:“我仔細查了查,那大福茶樓的茶葉竟是以次充好,連進價都虛高得厲害。依我看,朱掌柜在里頭定然動了手腳,少不了撈了不少好處。”
“我本也沒想太過追究,不過是多問了他兩句,想弄清其中緣由。可誰知他半點不心虛,反倒覺得顏面掛不住,當場就提了要辭工?!?/p>
青桔將茶盞端上來,沈月疏抬手接過,動作自然地轉向卓鶴卿,將一杯溫熱的菊花枸杞茶輕輕放在他面前。
這茶是她早先便悄悄吩咐青桔備下的,今日晚膳上,他雖未發作,但總是有些火氣藏于心中。
若此時再有什么事激得他發火,怕是難以收場。
先飲些清潤的茶水壓一壓,總歸是好的。
沈月疏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軟了些,卻難掩一絲無奈,“我原想著,這事得先跟你商量,再做決斷才穩妥??伤灰溃吹惯瓦捅迫?,故意在一眾店鋪伙計面前擺臉色,明擺著是想讓我難堪,叫我下不來臺。”
沈月疏抬眼看向卓鶴卿,目光清澈,接著道:“我想著他這招以退為進實在可惡,我若是低三下四地請他留下來免不了以后被他拿捏,丟了您的面子。再者,朱掌柜中飽私囊,他請辭便是自己撞上門來,算不得我們刻薄寡恩。我便準了他的請辭?!?/p>
“無妨?!?/p>
話音甫落,卓鶴卿微微頷首,隨即端起茶盞淺啜一口,抬眸問道:“今日這茶,怎的是菊花?”
“前幾日翻看書房里的《食療本草》,見載‘杭白菊性甘微寒,能清肝明目’,想到你近日審閱案卷至深夜,燭火映得眼底都生了紅絲,便自作主張給你換了口味,可還入口?”
沈月疏輕撫茶盞,暗暗隱下自己的小心思,將話說得滴水不漏。
“那便依你吧?!?/p>
卓鶴卿的語調波瀾不驚。
這味道,于他而言并無太多好感,但此刻,他卻不愿拂了她的這份情意。
畢竟,她肯如此費心,定是心中對他有份牽掛。
更何況,今日種種,她所承受的,也確實艱難不易。
從沙下午一回府便跟自己稟報了茶樓的事,聽到朱掌柜竟然搬出自己和肖瓊來拿捏沈月疏,一股無名怒火猛地竄起,燒得他心頭發燥。
自己可以嫌扎手不碰沈月疏這盆仙人掌,但這仙人掌是他的。
旁人敢輕視她分毫,便是觸了他的逆鱗,更別提朱掌柜竟還敢借著他的名頭,想把這盆仙人掌連根踢翻——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被她扎得滿地找牙,本就是活該!
當從沙將沈月疏在大福茶樓的一言一行細細道來時,卓鶴卿心中那股因被冒犯而燃起的怒火便已消了大半。
待到方才那一盞溫熱的菊花茶緩緩入腹,那點殘余的火氣竟似晨霧遇陽般悄無聲息地散盡了。
倒不是那杭菊真有這般奇效,實則是捧著茶盞時,眼前浮現她垂眸翻閱《食療本草》的專注模樣,指間仿佛還殘留著她斟酌水溫時的小心翼翼。
這般想著,心口那處繃緊的硬殼便不由自主地松動開來,漾開一絲難以言喻的溫軟。
卓鶴卿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毯子柔軟的邊緣,一瞬間,他甚至……有點想走近些這盆仙人掌,看看那堅硬外表下,是否藏著他不曾了解的靈慧與瑰麗。
“那新掌柜的人選?”
她抬眼望他,聲音依舊柔和。
沈月疏本以為卓鶴卿會雷霆大怒,卻不曾想他竟毫不在意。
她那些精心準備的說辭、反復權衡的退路,霎時全懸在半空,落不下,也收不回。
她的心頭驀地掠過一絲恍惚。不過月余之前,他還對自己怒目相向,如今這般近乎默許的平靜……
莫非她那自己都未必當真、帶著幾分孤注一擲意味的“美人計”,竟真的……奏效了?
“即交給你了,你自己定就好?!?/p>
卓鶴卿神色平靜。
他早在下午的時候就寫了幾個人選交給從沙,讓他在沈月疏一籌莫展的時候找個合適的機會悄悄遞到她跟前??涩F在還不是時候。
大福茶樓的事既已交到她手中,他便不愿貿然插手。
一來,他是真想借此事摸摸她的底——她究竟有多少本事,是徒有其表的浮華,還是真有幾分玲瓏心思?
二來……他比誰都清楚,她骨子里藏著不肯低頭的傲氣。若她真能憑一己之力將茶樓風波壓下,他樂見其成;若不能……叫她稍稍受挫,磨一磨那身扎人的棱角,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那茶樓我想換成糖水茶食鋪子。那條街放眼望去,金銀首飾鋪子、胭脂鋪子鱗次櫛比,綾羅裙釵的嬌客如云,軟語喧喧。偏是這般女兒國里,竟突兀地林立著四五家清茶館,門可羅雀,豈有生意?”
沈月疏頓了頓,見卓鶴卿不置可否,繼續道:“女兒家多不喜那清苦之味,若將那牌子一換,改作賣冰糖燕窩、杏仁奶酪、桂花酒釀圓子之類的甜飲細點,再布置得雅致些,倒是可以扭虧為盈。”
這個念頭在她心中已盤桓多時。
只要大福茶樓一日還做著茶葉買賣,便終究繞不開先夫人娘家那條貨源。價高質次、以次充好的積弊,如同纏樹的枯藤,難以根除。
唯有徹底轉變經營的路子,斷了那邊的念想,才能將這死結一刀斬開。
“糖水茶食鋪子?”
卓鶴卿聞言,眼中閃過訝異之色,他沒想到這個不經世事的小丫頭竟有著洞察商機的智慧。
“隨你吧?!?/p>
卓鶴卿凝視著沈月疏,他突然有了個念頭,放手讓她去折騰,他倒是要看看這盆仙人掌最終能開出什么驚世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