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陽淡抹,枯枝描金。
園子里的山茶花開得正盛,風(fēng)一過,便簌簌地抖落幾瓣胭脂色。
沈月疏倚在回廊廊柱上,手里捏著一卷未翻動的《牡丹亭》,目光卻虛虛地落在遠(yuǎn)處。
山岳樓那場風(fēng)波過后,卓鶴卿對她的態(tài)度倒也平和了幾分,再未刻意擺過冷臉。
兩人相處時,倒也相安無事,這般平靜,于她而言,也算難得。
自那之后,卓鶴卿每日都宿在梅園,只是他從來都歇在書房,從不踏入她的臥房。
他若在梅園,便會與她一同用膳,但是席間總是沉默,二人極少交談,氣氛靜謐得有些微妙。
有幾次,自己主動對他噓寒問暖,他有回應(yīng),但多數(shù)是“嗯”、“啊”、“好”、“你定吧”、“你隨意”等敷衍之詞,次數(shù)多了,她便也不想多問,本來就不多的話也就變得更是稀疏。
沈月疏心中竟生出幾分欽佩。
洛洛的母親離世已有四載有余,這漫長的歲月里,他既未續(xù)弦娶妻,也未納妾添香,更不曾聽聞他暗中蓄養(yǎng)外室。
真真如那青衫一襲,獨(dú)對孤燈,不沾胭脂俗粉,不惹塵世紛擾。
可她素日里看過的那些話本子,總說男子最是耐不住寂寞,怎的他卻似個清修絕欲的出家人?
假山后忽傳來幾聲低笑,接著是一陣窸窣聲——春喜正在跟卓老夫人房里的丫鬟春悅咬耳朵:“……大人到現(xiàn)在都沒跟她圓房呢,一直睡在書房。”
另一個嗤笑:"長得好看又怎樣,據(jù)說歸寧那日沈家的門都沒進(jìn)得去……大人根本就不喜歡她,還天天端著夫人的架子,怕是也端不了幾天了……”
“青桔,去把她們兩個叫過來。”沈月疏指尖一顫,書頁“嗤”地裂開一道細(xì)痕。
兩個丫鬟被青桔領(lǐng)到沈月疏跟前。
她輕輕合上書,眼風(fēng)掃過院子里的那叢山茶花,“看你倆在假山后面嘀嘀咕咕半天,怕是最喜這園子里的花花草草,既如此,你倆去用帕子把這兒的每片山茶花葉子擦凈。”
她故意在“每片”這兩個字上加重了音量,然后又略作停頓,“還有西墻跟的鵝卵石,按顏色深淺重新排過。”
兩個丫鬟意識到方才那番話定是被聽到了,不敢抬頭,只是“嗯嗯”答應(yīng)著。
“撲棱”兩聲,兩只灰褐色的麻雀從兩個丫鬟面前一掠而過,兩個丫鬟額前一涼,幾根發(fā)絲被風(fēng)帶起,腦袋不禁微微顫了一下。
“還有,昨兒有兩只雀兒在檐下聒噪,我嫌吵,便叫人剪了它們的舌頭。”沈月疏神色淡淡,語氣卻透著幾分冷意,“你倆若是今天聽見了還有聒噪的,告訴青桔一聲,今天就不是剪舌頭那般輕巧了。”
說這話時,沈月疏眼睛死死盯著兩個丫鬟,春悅眼眶通紅,淚水在眼底打轉(zhuǎn),嘴唇哆嗦得厲害,大約不會再犯了。春喜則死死咬著下顎,眼神閃爍不定,怕是還會整什么幺蛾子。
“這山茶雖好,看久了也覺乏累,我先去歇息片刻,待晚些再回來細(xì)賞。”
沈月疏輕抬身形,起身時裙擺穩(wěn)如靜水,不見半分褶皺,唯有腰間禁步上懸著的玉環(huán)微微相碰,發(fā)出幾聲清越的脆響,在靜謐中輕輕蕩開。
梅園。
月隱燈昏,檐鈴碎風(fēng)。
沈月疏與青桔坐在燭火下津津有味得看著話本子,桂嬤嬤則在旁邊打著瞌睡。
沈月疏讓嬤嬤早些回房休息,嬤嬤不肯,卓大人還沒回來,哪有下人先上床睡覺的道理。
卓鶴卿已經(jīng)連著好幾天很晚才回來,他不說,沈月疏也不問。
兩個人一個院子住著,卻似隔著一道冰河,他在河西青燈執(zhí)黃卷,她在河?xùn)|臨鏡簪珠花,連眼神碰觸都凝著霜。
“姑娘,你得對卓大人用謀略,你得爭寵。”青桔合上書,她想到下午那兩個嚼舌根的丫鬟便來氣。
“罷了,這般倒也不錯。吃穿用度,樣樣都比在沈家時強(qiáng)上幾分,銀錢給得也頗為寬裕。”沈月疏緩緩抬起頭,沉吟良久。
細(xì)細(xì)想來,除卻卓鶴卿那張總是冷若冰霜、臭著的一張臉,她對他倒也并無太多不滿之處。
畢竟,他曾在危難之際救過自己一命,而沈家又欠著卓家一條人命,一來二去,便是兩條性命之恩。
如此算來,即便是那張總讓人心里不痛快的臭臉,似乎也找不出什么不滿意的理由了。
再者說,“爭寵”二字從何談起?與誰爭這虛無的寵愛?
他眼里除了對洛洛的偏寵,何曾見他對旁人有過半分垂青?難不成,還要去與他那寶貝女兒爭個高低不成?
“得爭。卓家家大業(yè)大,卓大人每月給的月錢跟金蛋比起來都算不上,頂多算個泥蛋子,而他卻是只日日下金蛋的金雞。”青桔的眼睛瞪得滾圓,仿佛那金蛋、金雞唾手可得。
“你若是抱個金雞,這輩子再也不用擔(dān)心沒銀子花了。和離是下策,讓他喜歡上你才是上策。你看春喜和春悅那副嘴臉……”青桔越想越氣,完全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說到了沈月疏的痛處。
沈月疏眸光渙散,似望非望地凝在燭火上,覺得被那兩個死丫鬟蛐蛐比被卓鶴卿欺負(fù)更讓自己難堪惱火。
“死丫頭,哪有勸主子和離的。”似睡非睡的桂嬤嬤聽到“和離”兩個字猛地驚醒。
“以后可不敢再說了,真和離了,沈家若是回不去,憑著我們?nèi)齻€人,便是手上攥著銀子,沒個撐腰幫忙的,日子也是難過。那山岳樓的事要是無人出手,我看你倆少不了被扒層皮。”
“哎呀!”桂嬤嬤話音剛落,忽地抬手猛拍了下自己腦門。
她慌忙站起身,三步并作兩步奔到門邊,探著身子將院中各處細(xì)細(xì)掃視一圈,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抬手拍了拍胸口:“謝天謝地,院里沒人,卓大人這會子也不在書房。”
嬤嬤和青桔的話點(diǎn)醒了沈月疏,之前在沈家即便再不如意,總有長兄和程懷瑾護(hù)著周全,外人不敢欺辱。
現(xiàn)在在卓家雖被卓鶴卿疏離,但他為著卓家的面子也不會讓外頭人欺負(fù)自己。
若是和離了,沒了沈家姑娘和卓家夫人的身份,自己帶著嬤嬤和青桔,怕是單單幾個潑皮流氓都不好應(yīng)對。
這樣想著,她便覺得要不再努努力試試看,萬一卓鶴卿喜歡自己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