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傳來一個略帶疲憊的男人聲音,隔著門板有些模糊。
“誰啊?門沒鎖,進來吧。”
王全勝深吸一口氣,推開了那扇油漆斑駁的木門。
一股混雜著飯菜余溫,煤煙和老舊家具的味道撲面而來。
屋內空間逼仄得令人窒息,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
一張八仙桌占據了屋子正中央,桌上一盞昏黃的白熾燈,是唯一的光源。
一個約莫九歲的小男孩趴在桌角,正埋頭寫著作業。
桌子另一頭,一個穿著白襯衫,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正借著燈光看報紙,想來他就是自己的表叔,王闕。
靠墻的床邊,一個穿著碎花罩衫的女人坐著,手里正不停地飛舞著兩根竹針,織著一件灰色的毛衣。
這就是八十年代縣城干部的家,一個蘿卜一個坑,每一寸空間都利用到了極致。
王全勝反手將門輕輕帶上,臉上掛著恰到好處,屬于晚輩的拘謹。
“表叔,嬸子。”
看報紙的男人抬起了頭,鏡片后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顯然一時沒認出他是誰。
織毛衣的女人倒是先停下了手里的活計,打量著這個突然上門的半大小子。
王全勝沒有半點怯場,他雙手將那封被體溫捂得微熱的信件遞了過去。
“表叔,我是王全勝,石水溝的。我幺爸,王愛民,托我給您捎封信。我這趟來縣城,是來參加征兵體檢的。”
“王全勝……”王闕念叨著這個名字,接過信,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片刻,記憶的閥門似乎被打開了。
“哦……我想起來了,你是全勝。長這么大了,都快認不出來了。”
他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恍然,但并不見多少熱情。
這種反應,王全勝上輩子見了太多,心里跟明鏡似的。
王闕拆開信,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
王全勝注意到,當他看到信中某個部分時,眉頭不自覺地微微皺了一下。顯然,王愛民在信里把事情挑明了。
“哎,你這孩子,來就來,還帶什么東西。”
旁邊的嬸子眼尖,看到了王全勝挎包里露出的核桃,嘴上客氣著。
她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的兒子。
“文子,快叫人,這是你表哥。”
那叫王文的小男孩抬起頭,怯生生地喊了一聲。
“表哥。”
“哎,你好。”王全勝笑著應下,順勢從挎包里掏出那個布袋,一把塞進了王文懷里。
“給,自家樹上打的核桃,給你和我表叔嬸子嘗嘗鮮。”
王文抱著沉甸甸的布袋,不知所措地看向自己的父親。
王闕已經看完了信,將其整齊地疊好放在桌上,臉上恢復了那種機關干部特有的表情。
“全勝啊,都是自家人,搞這些虛頭巴腦的干啥?快拿回去。”
王全勝心里冷笑一聲。
自家人?
真要是自家人,這會兒嬸子早就該起身去廚房,哪怕是下一碗荷包蛋面,那也是待客之道。
現在連杯熱水都沒有,這自家人三個字,比紙還薄。
他臉上卻笑得愈發憨厚,彎下腰從布袋里抓出兩個核桃。
在桌角嘎嘣一下磕開,把飽滿的核桃仁掰出來,遞到王文手里。
“文子,嘗嘗,這核桃補腦子,吃了考試回回得第一!”
他又把另一半遞給王闕夫婦。
“表叔,嬸子,真不值啥錢,就是山里的一點土產,您二位別嫌棄才是。”
話說到這份上,再推辭就顯得小家子氣了。
王闕只好擺了擺手,算是默許了。
他心里盤算著,等這孩子走的時候,從柜子里拿一罐過年單位發的白糖給他帶回去,也算是有來有往,不欠人情。
“你高中畢業后,就在家務農?”
王闕拿起桌上的搪瓷缸子,抿了一口涼透了的茶水,語氣隨意地像是拉家常。
“是,在家幫著我爹娘干點活。”王全勝老實回答,隨即話鋒一轉,看似不經意地提了一嘴。
“這次征兵,我們公社名額緊,多虧了我幺爸指點,我才運氣好,過了初審。”
他特意加重了指點二字,接著補充道。
“我幺爸說了,體檢這事兒,得靠自己身體素質過硬。成與不成,都是命。但他的這份心,我得記一輩子。就算這次當不上兵,將來他有啥事,我肯定沒二話。”
這話一出口,王闕端著茶缸的手,在半空中停頓了一下。
他鏡片后的眼神里,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贊許。
這個王愛民,倒是越來越會辦事了。
信里求人,卻沒把話說死,還通過侄子的嘴,把姿態放得這么低,既給了自己面子,又沒讓自己難辦。
王全勝仿佛沒看見表叔的反應,自顧自地繼續往下說,語氣里帶著幾分感慨。
“我爹從小就教我,人得記恩。他說,有一年家里青黃不接,實在揭不開鍋了。我姑父知道了,二話不說,送來十斤糙米,那可是救命糧。
打那以后,哪怕后來日子好過了,我爹每年大年初二,都要翻幾十里山路,親自去給我姑父拜年,風雨無阻。”
他講得平淡,像是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舊事。
可這番話,聽在王闕耳朵里,卻像一根根針,扎在了心上。
他怎么會不記得。
當年王愛民想娶媳婦,彩禮湊不齊,女方家眼看就要黃了這門親事。
是誰,跑前跑后,又是找媒人說和,又是把家里準備蓋房子的錢拿出來,硬是把這樁婚事給促成了?
是王全勝他爹,王老漢!
這份人情,他王家,欠著呢!
原本,王闕心里對這份請托是有些抵觸的。
在城里單位待久了,最怕的就是老家來人。
七大姑八大姨,個個都覺得你在城里有天大的本事,什么事都想找你。
幫了,費心費力還未必落好。
不幫,回頭唾沫星子都能把你淹死。
可眼前這個王全勝,不一樣。
這小子,說話滴水不漏,知進退,懂分寸,句句都說到了他的心坎里。
王全勝看著王闕變幻的神色,知道火候差不多了,拋出了最后的殺手锏。
“我爹還特意交代了,讓我把信送到就行,千萬別給表叔添麻煩。
他說表叔您當年從村里出來,在城里扎根不容易,平日里肯定沒少受咱們這些窮親戚的叨擾,讓咱們得知趣,不能老給您添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