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席后,王全勝跟著張長功回了他的單身宿舍,兄弟倆抵足而眠,有說不完的話。
第二天一大早,在彭建軍的親自協(xié)調(diào)下,換貨進行得異常順利。
張有學看著一箱箱冰鮮帶魚、大對蝦被搬上車,又自掏腰包,按照王全勝的指點,買了好幾百斤的黃花魚和扒皮魚,激動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回招待所的路上,王全勝壓低聲音問張有學。
“這事兒辦得這么順,咱們要不要現(xiàn)在就給朱局長打個電話,跟他報個喜?”
張有學搖了搖頭。
“別急。”
“事情,還沒辦完呢。”
“還沒辦完?這是啥意思?貨都上車了,錢也結(jié)清了,還有啥事?”
王全勝心里咯噔一下,生怕這趟差事再出什么幺蛾子。
駕駛室另一邊的李銀鎖卻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一巴掌拍在王全勝的肩膀上,沖著張有學擠眉弄眼。
“老張,我說你這人咋不開竅呢!全勝兄弟這是太老實!”
李銀鎖壓低了聲音。
“咱們這趟跑了幾千里,九死一生才到的大輕島!就這么灰溜溜地回去?不給家里婆娘孩子捎點海邊的特產(chǎn)?不逛逛這只在畫報上見過的大城市?”
王全勝恍然大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你這孩子就是太實誠了!啥事都先想著公家的任務!”
張長功用力一揮手,顯得豪氣干云。
“給朱局長報喜的電話,不急!晚上打,晚上打都來得及!今天下午,咱們放假!”
王全勝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憨厚笑容,心里卻跟明鏡似的。
這就是八十年代國營單位的潛規(guī)則,公家的差事辦完了,剩下的時間就是自己的福利。
這種帶薪摸魚、順便給自己謀點福利的機會,沒人會傻到主動放棄。
沒等眾人反應過來,張長功已經(jīng)一陣風似的跑了出去。
也就一袋煙的功夫,招待所院外傳來一陣獨特的引擎轟鳴聲。
一輛綠色的吉普車,威風凜凜地停在了眾人面前。
車門一開,張長功從駕駛座上跳了下來,滿臉得意。
“借的!今天這車歸咱們了,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張有學眼睛都直了,他圍著吉普車轉(zhuǎn)了兩圈,伸手摸了摸冰涼的鐵皮,對著張長功就豎起了大拇指。
“我的乖乖!長功兄弟,你這可太有面子了!太周到了!”
他轉(zhuǎn)過頭,重重地拍著王全勝的胳膊。
“全勝,你放心,這次你可是立了頭功!等回到局里,我一定原原本本地跟朱局長匯報!你這個戰(zhàn)友,交得值!”
張長功擺擺手,一臉的真誠。“張哥你可別這么說,咱們都是自家兄弟。以后鳳陽那邊再有啥需要,只要我辦得到的,一句話的事!”
張有學一口答應下來,心里樂開了花。
他比誰都清楚,這條從輕島到鳳陽的海鮮線,價值有多大。
這年頭,內(nèi)地想搞到這么些緊俏的水產(chǎn),那得是通天的關系!
這可不是一錘子買賣,這是能給領導解決大問題的長期資源!
王全勝沒客氣,直接坐上了駕駛座,熟練地發(fā)動了吉普車。
一行四人,歡聲笑語地在輕島的沿海公路上兜起了風。
中午,他們在一家門臉不大的飯店停下,點了一桌子海鮮。
酒足飯飽,服務員拿著賬單過來,張有學和張長功幾乎是同時站了起來。
“我來我來!”張長功搶著就要掏錢。
“哎!”張有學蒲扇般的大手直接按住了他的錢包,臉一板。
“長功兄弟,你這是干什么?瞧不起我老張?還是瞧不起我們鳳陽水電局?”
張長功急了。
“張哥,哪能啊!你們遠來是客,哪有讓客人掏錢的道理!”
張有學把眼一瞪,聲音拔高了八度。
“我們這是出差!有伙食補助!這頓飯,必須從公家賬上走!你要是自己掏了錢,我回去怎么跟朱局長交代?說我們水電局的人出來辦事,連頓飯都得讓朋友請?不行!”
他這話說得又硬氣又在理,張長功頓時沒了脾氣,只能眼睜睜看著張有學把錢和票遞了過去。
下午,四人直奔輕島最大的國貨公司。
臨近年關,商場里人山人海,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市民。
張有學和李銀鎖看著琳瑯滿目的商品,眼睛都快不夠用了。
王全勝則目標明確。
他擠到柜臺前,給父母買了些干海帶、魷魚干,給幺爸王愛民和村里的幾個長輩各買了兩條好煙。
又稱了好幾斤大白兔奶糖,準備回去分給村里的孩子們。
路過賣紡織品的柜臺時,他的腳步停住了。
一條天藍色的純羊毛圍巾,靜靜地掛在那里,顏色像雨后初晴的天空。
他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白蘭云,想起她那雙布滿裂口的手,想起她常年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棉襖。
一股混雜著心疼和愧疚的情緒涌上心頭。
上輩子,是自己沒本事,讓她跟著自己受了一輩子的苦。
這輩子,他要讓她過上好日子。
不用再下地,不用再操勞,要把皮膚養(yǎng)得白白嫩嫩的。
他幾乎沒有猶豫,指著那條圍巾。
“同志,這條,幫我包起來。”
他又擠到日化柜臺,買了一瓶百雀羚的雪花膏和兩盒蛤蜊油。
從商場出來,張長功湊到王全勝身邊,小聲抱怨。
“全勝,張哥也太猛了,買東西都跟我搶著付錢,攔都攔不住。”
王全勝笑了笑,低聲解釋。
“長功,你這次是幫了水電局天大的忙,他這是代表單位在感謝你。這些人情世故,他必須做到位,不然回去沒法跟領導交代。咱們兄弟之間,不講這個。”
他拍了拍張長功的肩膀。
“等你結(jié)婚,我肯定請假過來喝你的喜酒,到時候,哥們兒給你包個最大的紅包!”
晚上,在招待所,張有學終于撥通了水電局朱文武局長的辦公室電話。
電話一接通,他的嗓門立刻提高了三倍。
“朱局長!是我,張有學!……對對對,在輕島呢!報告局長!任務,圓滿完成!……”
掛了電話,張有學興奮地一揮拳頭。
“局長高興壞了!點名表揚你呢,全勝!讓你回去就去他辦公室一趟!”
王全勝只是笑了笑,便告辭去了張長功的宿舍。
兄弟倆沒出去吃,王全勝親自下廚,將那條朱局長送的娃娃魚收拾了一條。
他手法利落,完全是按照國營飯店大師傅的方子來的,不一會兒,一盆香氣四溢的紅燒娃娃魚就端上了桌。
兩人就著一瓶白干,一邊吃肉,一邊回憶著新兵連的往事,從半夜緊急集合,到第一次實彈射擊,說到高興處,兩人笑得前仰后合。
第二天清晨,王全勝一行人踏上了歸途。
張長功開著吉普車將他們送到水產(chǎn)供銷公司門口,看著解放卡車噴著黑煙,消失在街道的盡頭,他站在寒風里,揮著手,站了很久很久。
三天后,熟悉的鳳陽縣城終于出現(xiàn)在眼前。
當解放卡車轟鳴著駛?cè)胨娋执笤簳r,門衛(wèi)室的老大爺探出頭來,一眼就認出了張有學。
“老張,可算回來了!這趟順利不?”
沒等張有學回答,老大爺眼尖,已經(jīng)看到了車廂里堆積如山的木箱和麻袋,一股淡淡的海腥味隨風飄來。
“我的天!這都是海貨?”
他扯開嗓子就朝院里大喊。
“快來看啊!張哥他們拉回一整車海鮮當年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