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勝幾乎是被張有學拽出來的。
臘月的寒風刮在臉上,張有學心里的那團火卻燒得比爐膛還旺,連帶著抓著王全勝胳膊的手都滾燙。
“快!快!趁熱打鐵!”他腳步踉蹌,嘴里噴著白氣。
“這事兒要是成了,你就是咱們局的大功臣!不,是咱們鳳陽縣的大功臣!”
王全勝被他拉得一個趔趄,卻穩穩地站住了腳,反手拉住他。
“張哥,別急,東西還沒拿呢。”
“東西?什么東西?”張有學腦子里現在只有帶魚在游,一時沒反應過來。
王全勝不緊不慢地轉身,從自己帶來的布兜里,拿出兩瓶用紅紙扎口的鳳陽大曲,又把一小袋油紙包著的核桃仁提溜出來。
“頭一回上領導家,哪能空著手?”
張有學一愣,隨即一拍大腿,眼神里的贊賞又多了幾分。
瞧瞧這小子,年紀輕輕,為人處世滴水不漏!
自己光顧著激動,差點忘了這最要緊的禮數。
“對對對!還是你小子腦子清楚!”
兩人不再耽擱,穿過昏暗的家屬區土路,繞過一排排低矮的紅磚平房,徑直走向宿舍樓后方。
一棟嶄新的五層小樓在夜色中赫然挺立,與其他建筑格格不入。
這是局里剛蓋好的干部樓,整個水電局,只有朱局長這樣的級別才能住進來。
朱局長家在三樓。
張有學顯然是熟客,領著王全勝上了樓,連氣都顧不上喘,就抬手敲響了那扇刷著綠漆的木門。
門很快開了,一個穿著中山裝,頭發梳理得一絲不茍的中年男人出現在門口。
他正是水電局的一把手,朱文武朱局長。
“老張?這么晚了,有事?”朱局長看到張有學那張漲紅的臉,微微蹙眉。
張有學一步跨進門,側過身,把王全勝讓了出來。
“局長!天大的好事!年貨的事,有著落了!”
他把手里的東西往門邊的柜子上一放,急切地開口。
“小王,就是咱們新來的那個王全勝,他有路子!能給咱們弄來水產品當年貨!”
朱局長鏡片后的眼睛里閃過詫異,目光落在王全勝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這個年輕人他有印象。
“進來坐下說。”他的語氣聽不出喜怒。
王全勝心里跟明鏡似的,領導都這樣,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他恭敬地喊了聲朱局長好,便跟著進了屋。
一進門,一股暖氣撲面而來。
屋里的陳設讓王全勝暗暗點頭,這朱局長的日子,果然過得比普通職工舒坦太多了。
磨得锃亮的水磨石地面,一套嶄新的組合式沙發,上面還鋪著針織的沙發巾,墻角立著一臺嶄新的飛躍牌黑白電視機,上面蓋著防塵的紅絲絨布。
這在八十年代初,絕對是頂級的家庭配置。
張有學已經輕車熟路地拿起暖水瓶,找出三個帶蓋的搪瓷茶杯,給每人泡上了一杯茉莉花茶。
茶葉的香氣瞬間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朱局長在主位的沙發上坐下,端起茶杯吹了吹熱氣,目光再次投向王全勝。
“小王啊,來單位有段時間了,工作還習慣吧?”
這是領導的慣用開場白,先拉家常,再談正事。
“感謝朱局長關心。”王全勝姿態放得很低。
“我剛來,還在學習階段,沒給單位做啥貢獻。早就該來拜訪您了,一直怕打擾您工作,今天跟著張哥過來,實在冒昧。”
他這話既表達了尊敬,又把自己今晚的到訪歸結為張有學的主意,撇清了自己越級匯報的嫌疑。
旁邊的張有學一聽,立刻把話頭接了過來,急吼吼地插嘴。
“局長,什么冒昧不冒昧的!小王這不是來做貢獻了嘛!”
朱局長的視線在兩人之間轉了一圈,最終還是落在了王全勝身上。
王全勝明白,這是輪到自己開口了。
他整理了一下思緒,不卑不亢地開了口。
“朱局長,是這么回事。我新兵連的班長,叫張長功,我們關系跟親兄弟一樣。他退伍后,現在就在輕島那邊的水產供銷社工作。”
“哦?輕島的?”朱局長的眉毛微微挑了一下,顯然來了興趣。
“對。咱們鳳陽縣的特產是蘋果、核桃、木耳這些山貨。”
“我之前給他寄過一些,他在回信里提了一嘴,說咱們這邊的干木耳和薄皮核桃,在他們沿海城市特別稀罕,供銷社的領導嘗了都說好,問能不能大批量弄點。”
王全勝把早就編好的說辭娓娓道來,既合情又合理。
“我當時就動了個心思。咱們局里每年為年貨發愁,他們那邊守著大海,最不缺的就是魚蝦。
我就想,咱們能不能用咱們的山貨,去換他們的水產品回來?這樣一來,咱們的年貨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朱局長的手指在茶杯蓋上輕輕摩挲著,他沒說話,但眼神里的光芒卻越來越亮。
水產品!
在這內陸山溝溝里,這可是比豬肉還金貴的稀罕物!
要是今年水電局的年貨,每家每戶都能分上幾斤冰鮮帶魚,這消息傳出去,整個鳳陽縣都得震動!
縣委縣政府發的什么?
公安局發的什么?
到時候往院里一提,誰不羨慕他們水電局的福利?
他這個水電局局長,臉上該有多大的光彩!
更何況,這事要是辦成了,多出來的部分,完全可以用來打點關系,送送人情。
年底了,他正愁沒由頭去市里、省里走動走動呢!
想到這一層,朱局長的心徹底熱了。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
“小王,你那個戰友,現在能聯系上嗎?這事兒,咱們得要個準信兒!”
王全勝等的就是這句話。
“他單位的傳達室有電話,我這兒記著號碼呢。”
“電話!”朱局長猛地一拍沙發扶手。
“我這兒就有!就在這兒打!”
他快步走到墻邊的一個小方桌旁,那里赫然放著一部黑色的手搖電話機!
張有學看得眼睛都直了。
我的乖乖,局長就是局長,連電話都裝到家里了!
這個年代,長途電話可不是直接撥號就能打的。
得先通過本地郵電局的總機,由人工一層一層轉接過去,既費時又費力,尋常人想打一個,排隊都得等半天。
只見朱局長拿起電話,卻不是直接撥號,而是先搖了搖電話機旁邊的手柄,聽筒里傳來嗡嗡的電流聲。
“我,水電局朱文武。”
“給我接縣郵局的劉局長。”
電話那頭的接線員顯然不敢怠慢,幾秒鐘后,線路就接通了。
“老劉啊,是我,建國。”朱局長的語氣變得熟絡起來。
“我這兒有個緊急的長途要打到輕島,你跟下面人說一聲,給我加個塞,馬上接過去。”
掛了劉局長的電話,他把聽筒遞給王全勝,報出一串號碼。
“來,小王,你打這個號,告訴接線員,你要轉的號碼。”
王全勝深吸一口氣,將那個爛熟于心的號碼報給了總機。
接下來是漫長而焦灼的等待。
聽筒里傳來一陣陣嘈雜的電流聲和接線員模糊的轉接聲。
張有學緊張得手心冒汗,在旁邊不停地搓著手。
朱局長也重新坐下,看似鎮定,但那雙緊盯著王全勝的眼睛,暴露了他內心的急切。
“喂?這里是輕島市水產供銷社,你找誰?”
終于,一個帶著濃重膠東口音的聲音從聽筒里傳來!
成了!
王全勝精神一振,連忙開口。
“同志您好,麻煩您幫我找一下張長功,我是他戰友,從鳳陽打來的。”
“張長功?等著啊!”
又是一陣等待,聽筒里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和喊話聲。
終于,一個熟悉又驚喜的聲音響起。
“喂?誰啊?是全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