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全勝當即翻身下床,從床頭柜里找出紙筆。
燈光下,他的眼神亮得驚人,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第一封信,是寫給大隊部的王闕和公社的虎志。
這兩人都是當初提攜過他的貴人。
之前關系不算太深,不好頻繁叨擾,但今時不同往日。
他王全勝不再是那個前途未卜的毛頭小子,而是立下二等功,即將由國家安排工作的榮譽軍人。
這封信,既是報喜,也是投石問路。
信里,他只字未提工作安排的事。
只詳述了抗洪的驚險,立功的榮耀和因傷退伍的決定。
字里行間透著對家鄉的思念和對幾位前輩栽培的感激。
他相信,聰明人,自然能看懂信里的潛臺詞。
第二封信,是寫給家里的。
筆鋒瞬間就軟了下來,字跡也變得樸實溫情。
他告訴爹娘,兒子要提前回家了,腿傷無大礙,還立了功。
國家會給安排工作,讓他們別擔心,等著抱孫子。
他幾乎能想象到,老爹王老漢看到信時,那張布滿溝壑的臉會笑成一朵菊花。
一邊吧嗒著旱煙,一邊跟鄰里炫耀。
而老娘劉淑英,肯定會偷偷抹著眼淚,嘴里念叨著我兒出息了。
能早點回去,讓他們懸著的心早點放下,比什么都強。
消息很快就在相熟的戰友圈子里傳開了。
沒過兩天,病房的門檻幾乎要被踏破了。
第一個找來的是張長功。
他提著一網兜橘子,一屁股坐在床邊,剝了一個就塞給王全勝,臉上帶著過來人的鄭重。
“全勝,聽說你小子真要回去了?我跟你講,現在可是最要勁的時候,千萬別傻乎乎地干等。”
“能用的關系,有一個算一個,都得給用起來!人情這東西,你不去走動,就生分了。”
王全勝心里一暖,知道這是掏心窩子的話。
他接過橘子,掰了一半遞回去。
“長功哥,你這話算是說到我心坎里了。我正琢磨這事呢。你呢?退伍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提到自己,張長功臉上泛起一絲得意的紅光。
“妥了!托了家里的關系,已經打點好了,去市里的水產供銷公司!”
“水產供銷公司?”王全勝眼睛一亮。
這可是個實打實的肥差!
八十年代,物資匱乏,供銷系統就是天。
“那可不!”張長功一拍大腿。
“別的不說,逢年過節,米面油家里就沒斷過。而且你想想,這年頭,海鮮是什么?那是硬通貨!”
“走親訪友,提上兩條黃魚,那得多有面兒!到時候,公司里分了什么好東西,我給你小子寄過去嘗嘗鮮!”
“那感情好!”王全勝真心為他高興。
“等我回了石水溝,我們山里的山貨、野味,也給你弄過去,讓你換換口味!”
張長功用力捶了他一拳。
“跟我還客氣?記住了,有事就言語,別自己扛著!”
沒過兩天,黃有武也來了。
他是個實在人,不善言辭,臉憋得通紅,半天才吭哧出一句。
“全勝,我今年過年可能回不去了。你回家的時候,能不能幫我給我爹娘捎點東西?”
說著,他從懷里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布包。
里面是攢下來的津貼和一些部隊發的糖果餅干。
他又另外摸出一個小紙包,塞到王全勝手里。
“這個是給叔和嬸子的,就當我給二老拜個早年。”
王全勝心里有數,黃有武家里條件不好,這些東西怕是他省吃儉用大半年的成果。
他沒推辭,重重地點了點頭。
“放心,東西保證送到。你爹娘就是我爹娘,我回去肯定再添份禮,幫你好好拜個年。”
要說最高興的,還得是賈金。
他本就是年底這一批退伍,這下能跟王全勝做伴,樂得嘴都合不攏,嚷嚷著路上有伴,能一塊兒吹牛了。
有人歡喜,就有人愁。
歡送老兵的踐行宴上,魏科成一個人悶在角落里,一杯接一杯地灌著酒,眼睛通紅。
他是農村兵,在部隊里表現平平,退伍回去,就是卷起鋪蓋卷,重新扛起鋤頭。
這一批退伍的戰友里,只有他,前路一片茫然。
王全勝端著酒杯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
“怎么了這是?大好的日子,一個人喝悶酒?”
魏科成抬起頭,眼神里滿是失落和迷茫,聲音嘶啞。
“全勝,我羨慕你們。你們回去都有個好奔頭,我呢?回去還是個泥腿子……”
王全勝拍了拍他的肩膀,語氣沉穩而有力。
“誰說你是泥腿子?你是扛過槍,保衛過祖國的軍人!這身份,就比多少人強?”
“別灰心,現在政策一天一個樣,到處都需要人。你回去多看報,多打聽,憑著當過兵這塊牌子,機會肯定比別人多!”
這番話瞬間照亮了魏科成灰暗的心。
他愣愣地看著王全勝,眼眶一熱。
是啊,自己當過兵,身板正,有紀律,怎么就找不到出路了?
他猛地舉起酒杯,跟王全勝的杯子重重一碰,酒液濺了出來。
“全勝!謝了!不說了,都在酒里!”
說完,一飲而盡。
離別的日子,終究還是到了。
連隊為他們這些退伍老兵,特別是為王全勝,舉辦了一場簡單而隆重的歡送儀式。
操場上。
歡送老兵光榮退伍的紅色橫幅格外刺眼。
連長和指導員的講話,讓一群鐵打的漢子都忍不住紅了眼圈。
輪到戰士們自由告別時,壓抑的情緒終于決堤。
“班副!你可要常回來看看啊!”
“全勝,嗚……你走了,以后誰帶我們沖第一啊……”
二班的戰士們圍著王全勝,一個個哭得像個孩子。
曾經一起攀爬電線桿,一起在泥水里打滾,一起背著電臺沖鋒陷陣的兄弟,抱在一起,哭成了一片。
王全勝眼眶發酸,挨個捶著他們的肩膀,一遍遍地重復著保重。
最終,他背上那熟悉的的綠色帆布行李包,在戰友們戀戀不舍的目光中,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軍營的大門。
火車站人聲鼎沸,南腔北調混雜著蒸汽機車獨特的嘶鳴。
穿著各式軍裝的退伍兵匯成了一道道綠色的溪流。
“全勝,到了地方,來信!”張長功用力擂了王全勝一拳,眼眶泛紅,聲音卻故作豪邁。
王全勝重重點頭,回了他一拳,力道同樣不輕。
“長功哥,你也是!到了水產公司,可別忘了給我寄兩條大黃魚!”
“臭小子,忘不了!”張長功咧開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又轉向賈金和另一位同行的戰友。
“你們倆,路上照顧好全勝,他的腿還沒好利索!”
“放心吧,長功哥!”賈金拍著胸脯保證。
汽笛長鳴,催促著離別。
“上車吧。”張長功推了他們一把,自己卻站在原地沒動。
王全勝和賈金三人隨著人流檢票進站。
他回頭,看見張長功依然站在原地,隔著攢動的人頭,用力地揮著手。
直到綠皮火車的輪廓徹底消失在站臺的拐角,張長功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轉身走向了開往另一個方向的列車。
從此,天各一方,前程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