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興旺放下搪瓷缸子,發(fā)出一聲清脆的磕碰聲。
“離出發(fā)還有幾天,在家里好好歇著,陪陪你爹媽。”
王全勝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
“謝謝興旺哥費(fèi)心了。我歇一天就夠,就是我想帶我爹媽去鎮(zhèn)上照相館,拍張全家福。往后到了部隊(duì),想家了也能拿出來看看。”
這話一出,王興旺和那會計都愣了一下。
好小子!
這年頭,有這份孝心和想法的年輕人可不多見!
王興旺心里對王全勝的評價又高了幾分。
這不僅是個高中生,還是個懂人情,有孝心的明白人。
他從口袋里摸索了一陣,掏出幾張被汗浸得有些發(fā)軟的票子,不由分說地塞進(jìn)王全勝的上衣口袋。
“拿著!哥身上也沒帶多,就這五塊錢,你先用著!”
“興旺哥!這可使不得!”
王全勝渾身一激靈,連忙要把錢掏出來。
五塊錢!
在這個一塊錢能買十斤大米的年頭,這筆錢的分量,重得能砸斷人的骨頭!
王興旺一把按住他的手,臉一板。
“跟哥客氣啥!你這一走,以后就是保家衛(wèi)國的軍人,是咱們石水溝的臉面!哥給你壯行,天經(jīng)地義!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我王興旺!”
他嘴上說得豪氣,心里的小算盤卻打得飛快。
這王全勝,腦子活,心氣高,絕不是池中之物。
現(xiàn)在花五塊錢送一份雪中送炭的人情,遠(yuǎn)比將來他出人頭地了再去錦上添花強(qiáng)得多。
萬一以后自家娃想進(jìn)城找個工作,或是遇上啥難事,有這份人情在,王全勝能不拉一把?
王全勝被他按著,推脫不過,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他兩世為人,哪里不明白這點(diǎn)人情世故。
這五塊錢,是投資,是看好,更是沉甸甸的期許。
“那謝謝興旺哥,這份情,我記下了。”
他不再推辭,鄭重地將那份重量揣好。
這五塊錢,對眼下拮據(jù)的家來說,無異于一場甘霖。
不僅能讓父母體體面面地拍張照,還能把家里用了多年的豁口碗,卷了毛的牙刷都換換新。
當(dāng)晚,王全勝把這事跟父母一說,王老漢的煙桿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啥?五塊?他王興旺瘋了不成!”
王老漢的臉?biāo)查g漲成了豬肝色,不是高興,是惶恐。
“咱家跟他非親非故,他憑啥給咱這么大一筆錢?這人情債,比真金白銀還難還吶!以后要咱家拿啥去填這個窟窿?”
劉淑英也慌了神,搓著圍裙,不知所措。
王全勝看著父親那張愁苦的臉,心里一暖,也有些發(fā)酸。
“爹,您別愁。人情我記著,以后由我來還。眼下,咱們先安心把照片拍了。”
王老漢長嘆一口氣,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煙霧繚繞中,那張溝壑縱橫的臉上,愁緒似乎更深了。
隔天,一家三口換上了壓箱底的最好衣裳,去了鎮(zhèn)上的照相館。
還沒進(jìn)門,就聽見一個驚喜的大嗓門。
“王哥!真是你!你們也來照相?”
正是黃有武,他身邊還站著一對穿著干凈體面的中年夫婦。
黃有武一把拉過王全勝,興奮地沖他爹媽介紹。
“爹!媽!這就是我跟你們說的王全勝,王哥!這次要不是他提點(diǎn)我,我政審都得抓瞎!”
黃家父母立刻熱情地握住王老漢的手,滿口都是感謝。
“誰先拍?”
“你們先!你們先!”
一番推讓后,黃有武一家先進(jìn)了去。
照相師傅是個戴眼鏡的文化人,慢條斯理地擺弄著那臺大家伙。
“相片洗出來最早也得后天。你們要是急著走,留個地址,我給你們寄到縣武裝部去。”
“行行行!麻煩師傅了!”黃有武連連點(diǎn)頭。
黃家出手闊綽,一口氣拍了四張不同背景的,一張全家福,爹媽各一張,黃有武自己再來一張單人照。
拍完照,黃家父母又拉著兒子去了供銷社,嶄新的搪瓷臉盆,雪白的新毛巾,蛤蜊油,買了一大堆。
王老漢站在一旁,看著人家大包小包,再看看自己兒子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布衫。
捏著口袋里那五塊錢的手,不由得攥得更緊了。
一股難以言喻的羞愧和心酸涌上心頭,他覺得虧欠了兒子。
王全勝敏銳地察覺到了父親的情緒,他走過去,低聲開口。
“爹,別想那么多。咱們家底子薄,但日子肯定能越過越好。等我從部隊(duì)回來,保證讓您和媽都過上好日子。”
黃有武買完東西出來,熱情地發(fā)出邀請。
“王哥,去我們家坐坐唄!我媽今天燉了雞!”
王全勝笑著擺了擺手。
“不了,我爹媽還得趕集買點(diǎn)東西,改天吧。”
黃有武臉上閃過一絲遺憾,但也沒強(qiáng)求。
“那行,咱們部隊(duì)見!”
接下來的幾天,王家那破舊的院門,門檻幾乎要被踏平了。
送雞蛋的,提掛面的,扛著一小袋紅薯干的……
七大姑八大姨,沾親帶故的鄉(xiāng)親們絡(luò)繹不絕,那熱鬧勁兒,比過年還勝三分。
十一月二十九號,出發(fā)的日子終于到了。
劉淑英將一個打著補(bǔ)丁的軍綠色帆布包遞給兒子,眼圈紅得像兔子。
王老漢則一言不發(fā),只是將一卷毛票和糧票死死塞進(jìn)王全勝的內(nèi)兜。
王全勝背上行囊,那重量壓在肩上,也壓在心上。
他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生養(yǎng)自己的這片貧瘠土地,看了一眼鬢角已添風(fēng)霜的父母。
他沒有多言,只是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轉(zhuǎn)身,邁開大步,朝著村口的方向走去。
那軍綠色的帆布包沉甸甸的,墜著王全勝的胳膊。
他心里清楚,新兵手冊上寫得明明白白,除了幾件換洗衣物,什么都不用帶。
可娘劉淑英不信這個。
她怕兒子在部隊(duì)里挨餓,怕他吃不慣公家飯,硬是把家里攢了兩個月,準(zhǔn)備換鹽的雞蛋全都煮了,一股腦塞進(jìn)了包里。
那股溫?zé)嵬高^布料,一直燙到王全勝的心里。
“全勝,到了部隊(duì),要聽領(lǐng)導(dǎo)的話,讓你干啥就干啥,別耍滑頭。”
劉淑英跟在后面,腳下是坑洼不平的山路,嘴里的叮囑卻一句沒落下。
“跟戰(zhàn)友處好關(guān)系,別跟人紅臉。天冷了就趕緊把棉襖穿上,別凍著……”
王全勝耐心地聽著,鼻腔里一陣陣發(fā)酸。
這些話,他兩輩子加起來聽了無數(shù)遍,可這一次,卻覺得字字千鈞。
“娘,爹,路不好走,送到這兒就行了,你們趕緊回吧。”
王老漢悶著頭,一雙布鞋踩得塵土飛揚(yáng),根本不搭腔。
劉淑英更是一把抹掉眼淚,執(zhí)拗地?fù)u頭。
“不行!得送你下山,看著你上了大路才放心!”
一家人就這么沉默地走著,直到山路快到盡頭,一陣突突突的轟鳴由遠(yuǎn)及近。
“王哥!這里!”
一輛手扶拖拉機(jī)揚(yáng)著黑煙停在了不遠(yuǎn)處,黃有武從車斗里探出半個身子,正興奮地?fù)]著手。
“快上來!正好順路,送咱們?nèi)ス纾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