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去,已是深夜。
微涼的夜風吹在臉上,帶著幾分酒后的醺然。
鈴木清斗和橋下一郎并肩走著,昏黃的路燈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
“橋下,我們休息一會吧。”
鈴木清斗停下腳步,在路邊一張長椅上坐下,他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遞給橋下一郎一根,自己也點上,深深地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的聲音顯得有些飄忽:“你……愿意跟我一起去關東臺嗎?”
這是他作為老上級,能為這個跟了自己十數年的心腹,做的最后安排。
橋下一郎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沉默地抽著煙,那一點猩紅的火光,在他臉上明滅不定。
許久,他才將煙頭摁滅在路邊的垃圾桶上,用一種近乎于固執的、沉悶的聲音說道:“課長,我想……留下來。”
“我還是想,靠自己的作品,堂堂正正地,拿到那個三級導演的職位。”
鈴木清斗聞言,長長地嘆了口氣。
他知道自己這位下屬的脾氣,也知道他心中的那份驕傲。
“也好。”
他拍了拍橋下一郎的肩膀,語氣里帶著幾分惋惜:“你今年的晉升申請失敗了,再想評,就要等到明年。我本來想讓你先去野原君的制作組,負責《暗芝居》第三季的執行工作,這樣,履歷上會好看很多。不過,既然你有自己的安排,我也不勉強你。”
他以為,橋下一郎只是拉不下臉,去給一個比自己年輕十歲的后輩當下手。
他沒有看到,在他說出“野原君的制作組”這幾個字時,橋下一郎那雙隱藏在陰影里的眼睛里,閃過的那一絲被刺痛的屈辱,與那份被壓抑到極致的、近乎扭曲的嫉恨。
“嗯。”橋下一郎只是悶悶地應了一聲,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我……有自己的安排了。”
并且在心里,也想到了今天上午和巖田正男,一起面見的那個,與明日海副局長級別一樣的,甚至是在地位和權力上還要更高幾分的……高田俊英。
此時橋下一郎的眼神閃爍,余光瞥了眼還在吸著香煙的鈴木清斗時,一絲愧疚浮現在他的心底。
但想到了鈴木清斗當著明日海副局長如此夸贊野原廣志。
甚至都沒有夸獎自己一句。
橋下一郎的眼神里的那絲愧疚消失了,反而變得無比凝重,并且眼神深處也帶著得意——
“沒有什么《暗芝居第三季》了。”他的心底譏諷,想到野原廣志竟然能坐在明日海副局長的身邊,還被夸贊為關東派的明日新星,他愈發的嗤之以鼻:“畢竟,高田副局長,可是親自打算接手,暗芝居第三季,并且讓我和巖田正男搭檔了!”
……
夜風帶著酒意與微涼,拂過東京街頭那些尚不知疲倦的霓虹招牌,將光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又在冰冷的柏油路面上重新拼湊成一幅幅流光溢彩的浮世繪。
橋下一郎將鈴木清斗送到了公寓樓下。
看著那位曾經如山般可靠的前輩,如今已然被酒精與喜悅浸泡得步履蹣跚的背影,他的臉色無比復雜。
因為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那份維持了一晚上屬于后輩的恭謹與關切,如同退潮后的海水,此時正快速的從他臉上無聲地褪去。
只留下一片麻木。
他沒有立刻離開,只是站在那盞昏黃的路燈下,點燃了一根煙。
猩紅的火光在他臉上明滅,那繚繞的青煙,像他此刻紛亂的心緒,找不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去處。
他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直到指間的香煙燃盡,那灼熱的溫度刺痛了他的皮膚,他才如夢初醒般,將煙蒂扔進路邊的垃圾桶,轉身,準備沒入這片屬于他的夜色里。
‘噔!’
然而,就在他拐過街角的瞬間,一道刺眼的車燈如同兩柄出鞘的利刃,毫無征兆地將他前方的黑暗與退路,一并斬斷。
一輛黑色的豐田世紀,如同一頭蟄伏在暗夜中的巨獸,悄無聲息地滑到了他的面前。
車窗緩緩降下,露出了巖田正男那張總是掛著譏諷與精明算計的臉。
他沒有下車,只是斜倚在駕駛座上。
單手搭著方向盤,用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眼神,打量著燈光下臉色有些難看的橋下一郎。
“喲,這不是橋下君嗎?”
巖田正男的聲音帶著調侃:“真是忠心耿耿啊,都這個時間了,還要親自把鈴木那個老家伙送回家。怎么,是怕他喝醉了一不小心,把那點可憐的功勞簿,掉進下水道里嗎?”
橋下一郎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僵硬的直線,他沒有說話,只是那雙握緊的拳頭,暴露了他內心的波瀾。
他看著巖田正男那張寫滿了得意的臉,看著那輛在深夜里依舊能彰顯著權勢與地位的豪車,一種被當眾羞辱的刺痛,與那份早已在他心底盤踞了許久的嫉妒,如同兩股交纏的毒藤,狠狠地勒住了他的心臟。
“畢竟……鈴木課長以前,也算照顧過我。”
他從牙縫里,擠出了這句連自己都覺得蒼白無力的解釋。
“哈?你到底在說些什么啊?橋下君!他以前那也算是照顧你嗎?看看現在的野原廣志,剛剛入職東京電視臺還沒一個月就成了四級導演,和你一樣的級別!你說鈴木清斗那個老東西,以前的時候很照顧你!?”巖田正男聞言,像是聽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發出一聲毫不掩飾的嗤笑。
可他的笑聲,卻在下一刻,被一個更為沉穩也更為冰冷的聲音所打斷。
“上車。”
后座的車窗不知何時也已降下。
陰影里,一張國字臉的面孔緩緩浮現,那不是一張能用英俊或丑陋來形容的臉,那張臉上,有一種久居上位者特有的深沉與威壓。
是高田俊英。
“高田副局長!”橋下一郎的心臟猛地一縮,站直了鞠躬并低頭用了尊稱:“沒想到您也在。”
他看著那雙在黑暗中依舊銳利如鷹的眼睛,感覺自己所有的偽裝與掙扎,在那目光下,都顯得如此可笑,如此無所遁形。
他沒有選擇,也無法選擇。
只能拉開車門,像一個被判了刑的囚犯,坐進了這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