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原廣志輕笑。
他很自信。
鈴木課室當中,頓時又恢復了之前那清醒過來的喜悅當中,一個個的臉上都帶起了笑容。
可是在走廊的另一端,巖田課室。
這里卻沉悶的很。
就仿佛這里放置著一把沉重到,足以壓垮所有人脊梁的,巨大鐵錘!
沉默是這間辦公室此刻唯一的主旋律。
一種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仿佛午后雷暴將至前,那凝滯在空氣里帶著土腥味的潮熱。
連那原本溫和的陽光,此時透過百葉窗在地面上切割出一條條明暗相間的光影,都仿佛壓抑的牢房當中的牢籠鐵條,將每一個人的臉,都照得晦暗不明。
5.03%。
這個數字就擺在會議桌的中央,像一尊金光閃閃的獎杯,卻無人敢去觸碰。
因為就在它的旁邊,并排放著另一張報表,那上面4.97%的字樣就像一個幽靈。
一個咧著嘴無聲嘲笑著他們的幽靈。
贏了。
是的,從數字上看,他們贏了。
可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像是被塞進了一塊浸了冰水的沉甸甸的鉛塊,什么都說不出口。
也不敢說出口。
那個名叫安人的心腹,平日里最擅長用各種華麗的辭藻來為主君的勝利唱響贊歌,此刻卻只是低著頭,死死地盯著自己那雙擦得锃亮的皮鞋,仿佛想從那光潔的鞋面上,看出自己未來的命運。
那個戴著眼鏡的策劃,手指在鍵盤上無意識地敲擊著,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
他腦海里反復回響的,不是己方那精良的作畫,不是那雄渾的配樂,而是昨夜他偷看《暗芝居》時,那個從電梯門縫里透出的地獄般的暗紅色光芒。
巖田正男此時正站在窗邊背對著所有人。
他看著樓下那片由鋼筋水泥構筑的、冰冷的都市叢林,感覺自己也成了這片叢林里,一只被無形獵手盯上的困獸。
他臉上那張平日里總是掛著譏諷與精明算算計的臉,此刻像是一塊被風干了的橘皮,緊緊地繃著。
每一道褶皺里都填滿了陰郁。
因為這是恥辱。
他的恥辱。
他前所未有的恥辱!
他動用了臺里最頂級的資源,請來了業內最負盛名的制作團隊,在所有人都夢寐以求的黃金深夜檔,用一門耗資巨大的、足以轟平一座小山頭的重炮,去轟擊一個由幾個窮鬼用竹竿和麻繩扎起來的稻草人。
結果炮彈落點偏了。
只用那爆炸的余波,將那稻草人燎掉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茅草。
而那個稻草人卻在所有人的注視下,自己跳起了詭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贏得了全場的喝彩!
這已經不是輸贏的問題了。
這是智力上的,境界上的、甚至是……能力上的,一次徹頭徹尾的公開處刑!
“叮鈴鈴——”
就在這片枯寂的沉默中,辦公桌上的公用電話,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那聲音尖銳,凜冽,像一把淬了冰的手術刀,不由分說地,便要剖開這間辦公室里那層名為體面的薄膜。
辦公室助理渾身一顫,像個被驚醒的夢游者,慌忙地拿起話筒。
“……喂,這里是巖田課室?!?/p>
她只聽了半句,那張本就沒什么血色的臉,瞬間變得比墻壁還要煞白。
她捂住話筒,用一種近乎于耳語的、帶著恐懼的顫音,望向那個背對著他們的身影,顫抖著嗓音說道:“課……課長……是……是高田副局長的秘書……讓您去一趟……”
巖田正男的身體明顯地僵了一下。
他緩緩地轉過身,那張臉上所有的陰郁與不甘,都在這一刻盡數褪去。
“我知道了?!睅r田正男抿著嘴,臉上只剩下一種如同死灰般的的頹喪。
他沒有多說話,只是對著那助理,無力地擺了擺手,然后便邁開那仿佛灌了鉛的雙腿,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扇通往地獄的門。
高田俊英的辦公室里,檀香依舊,陽光依舊。
但今天的陽光似乎格外冰冷。
巖田正男推門進去的時候,高田俊英正坐在辦公桌后,手里拿著那兩份并排放在一起的收視率報告,看得極為專注。
他沒有抬頭,甚至沒有看巖田正男一眼,只是用一種平靜到令人心悸的語調,淡淡地問道:“巖田君,你來了?!?/p>
“副……副局長……”巖田正男的聲音干澀得像是被砂紙打磨過。
“我聽說,你們贏了?!备咛锟∮⒕従徧痤^,那雙總是帶著和煦笑意的眼睛里,此刻卻是一片深不見底的、如同寒潭般的冰冷:“領先了0.06個百分點,真是……一場了不起的勝利啊。”
他將那兩份報表輕輕地,像是在撣去什么微不足道的灰塵般,朝著巖田正男的方向,隨手一拂。
那幾張薄薄的紙,便如同幾片枯葉,輕飄飄地,落在了巖田正男的臉上,然后又無力地滑落在地。
那動作,輕蔑到了極致,也侮辱到了極致。
巖田正男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一下,他死死地低著頭,一句話也不敢說。
因為他知道任何解釋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而可笑。
他能說什么?
說對手太強?那是在承認自己的無能。
說運氣不好?那是在侮辱上司的智商。
他什么都不能說,只能像一條被主人用鞭子抽打的、落水的狗,默默地承受著這一切。
“我給了你最好的資源,最好的時段,甚至動用了我的人脈,為你請來了加藤信那樣的筆桿子?!?/p>
高田俊英的聲音依舊平靜,但每一個字,都像是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地扎進巖田正男的耳朵里。
“而你,就用一個0.06%的‘勝利’,來回報我?”
“你是在告訴我,我高田俊英的眼光,就只值這0.06%嗎?”
“你是在告訴整個電視臺,我提拔起來的心腹大將,就是這樣一個,連一個實習生都打不贏的廢物嗎?!”
嘭!
他終于還是沒能壓住怒火,猛地一拍桌子,豁然站起來。那股屬于上位者的積壓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轟然爆發!
巖田正男被嚇得渾身一哆嗦,整個人直接就土下座跪在了高田俊英面前。
腦袋緊緊的貼在地上。
卑微的仿佛一個爬蟲。
并且巖田正男忍著這頓足以將任何一個職場人的尊嚴都碾得粉碎的臭罵,一言不發。
直到過了許久。
高田俊英才重新坐回椅子上,他大口地喘著粗氣,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他知道再罵下去也于事無補。
他看著眼前這個已經徹底被嚇破了膽的心腹,眼神里閃過一絲極度的失望,和一絲最后的不甘決絕。
“宣傳。”他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
“……是?”巖田正男茫然抬頭。
“我說,加大宣傳力度!”高田俊英的聲音里帶著一股瘋狂的意味:“把所有能用的錢,都給我砸進去!報紙、雜志、電臺、路邊廣告牌!我要在這一周之內,讓整個東京,每一個角落,都能看到《鬼坊武士》的名字!”
他死死地盯著巖田正男,那眼神,像一個輸紅了眼的賭徒。
“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我不想再看到任何所謂的意外!我要的是碾壓!是絕對的、無可爭議的勝利!用你的成績,去告訴所有人,誰才是這個電視臺真正的主宰!聽到了嗎?!”
“這個月底,臺里就會統計各個時間段的一番!看看誰是第一名!我希望你不僅僅是11點深夜檔的一番!”
“還是……動畫片類的一番!你明白了嗎?。俊?/p>
“嗨!”
巖田正男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連忙重重地點頭,那聲音里,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