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宮殿,被夜晚清涼的空氣一激,顏惜夕才感覺那顆一直懸著的心稍稍落下一些。方才那一番交鋒,看似她主導(dǎo),實則步步驚心。幸好,謝司言接受了她的引導(dǎo),并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那可怕的“大陰謀”上,暫時無暇深究她匯報中的細(xì)節(jié)漏洞。
回到驛館,關(guān)上房門,青柳立刻癱軟在椅子上,拍著胸口,小臉煞白:“大人…您真是…奴婢的心都快跳出來了!您怎么就敢…”
顏惜夕也松了口氣,倒了杯冷茶一飲而盡,才道:“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記住,有時候,拋出一個足夠大、足夠可怕的猜測,反而能掩蓋許多小的真相。”
她擺擺手,顯然不愿再多談此事:“好了,此事暫且到此為止。這次外出,真是骨頭都快散架了。什么都別想了,蒙頭大睡,天塌下來也等睡醒了再說!”
兩人簡單洗漱后,吹熄燭火,各自躺下。
驛館的床鋪柔軟舒適,遠(yuǎn)比沽源城的硬板床和一路風(fēng)餐露宿要好得多。然而,真正躺下,身體極度疲憊,大腦卻異常活躍,諸多念頭紛至沓來,如同走馬燈般在黑暗中旋轉(zhuǎn):
周驄那雙熾熱而帶著卑微期盼的眼睛…
他說的那句“只要你身邊一日還空著,我便等一日”…那般風(fēng)光霽月的一個人,竟肯如此…讓她心頭泛起難以言喻的復(fù)雜滋味。
林驚寒師兄…他派發(fā)英雄帖是否順利?江湖風(fēng)波惡,如今又有魔域隱現(xiàn),他孤身在外,會不會遇到什么危險?想到他平日里的沉穩(wěn)可靠,心中稍安,卻又忍不住擔(dān)憂。
還有曲柏巖…他為何沒有如期赴約?是遇到了什么麻煩?還是…?
韶旭夫人那邊…答應(yīng)給小公子的補(bǔ)藥還沒配好,得盡快著手,畢竟欠著人家天價,信譽(yù)要緊。
甚至…那個現(xiàn)代社會的渣男前夫靳云庭的臉也模糊地閃過腦海,帶來一陣生理性的厭惡和擺脫后的慶幸…
千頭萬緒,雜亂無章,如同糾纏在一起的絲線,理不清,剪不斷。
身體明明累到了極致,精神卻兀自亢奮著。
顏惜夕強(qiáng)迫自己停止思考,深吸一口氣,努力將意識沉入黑暗。
罷了,罷了…天大的事,也等明日再說…
精力終究耗到了極限,紛亂的思緒漸漸模糊,最終被深沉的夢鄉(xiāng)徹底吞沒。
次日,日上三竿,陽光透過窗欞,在房間地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顏惜夕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一陣不依不饒的敲門聲持續(xù)響起,才將她從深沉的睡眠中硬生生拽了出來。
“誰啊…”她睡眼惺忪,嗓音帶著濃重的鼻音,胡亂披了件外衫,趿拉著鞋走去開門。
門一拉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抹鮮艷的緋色官袍。晨光中,周驄長身玉立,就站在門外。那身代表六品承旨身份的緋色官服裁剪合體,襯得他面如冠玉,身姿挺拔,平日里溫潤的書卷氣中陡然增添了幾分朝堂新貴的清貴與威儀。
顏惜夕一時有些看呆了,睡意都醒了大半。
周驄看著她這副剛睡醒、云鬢松散、衣襟微斜、迷迷糊糊的模樣,眼底迅速掠過一絲極溫柔的笑意,但很快又被他壓下,只是唇角微彎:“顏大人,日安。”
他這一聲“顏大人”瞬間將顏惜夕拉回現(xiàn)實。她猛地意識到自己此刻是何等邋遢不整的形象,驚呼一聲,下意識地就要把門關(guān)上:“等等!你…你怎么來了?我還沒梳洗…”
誰知周驄今日卻一反常態(tài),不再是那個恪守禮節(jié)的文弱書生。他竟伸出手,輕輕抵住了門板,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堅持。
“大人與我,何須如此見外?”他聲音溫和,卻帶著一絲難得的強(qiáng)硬,邊說邊自然地側(cè)身從門縫中擠了進(jìn)來,反手將門虛掩上。
他手中還提著一個精致的食盒,自顧自地走到桌邊,將食盒一層層打開,里面赫然是五芳齋各色還冒著熱氣的精致點心和小菜,香氣瞬間彌漫開來。
“放心,我已向上峰告了假,并非瀆職溜出來的。”他一邊擺放碗筷,一邊解釋道,語氣輕松自然,“只是想著你昨日勞累,定會睡到這時辰,怕是趕不上驛館的早飯,連午飯也要誤了。胃里空著總是不好,便去買了些你…和青柳姑娘愛吃的送來。”
他抬眼看向依舊愣在門口、臉頰微紅的顏惜夕,笑容加深,帶著幾分戲謔:“之前在灤縣,你我徹夜商議公務(wù),困極了便伏案小憩,白日里繼續(xù)蓬頭垢面地處理政務(wù),彼此什么邋遢樣子沒見過?怎的如今回了京城,反倒拘謹(jǐn)起來了?”
顏惜夕被他這么一說,先是一怔,隨即失笑。
是啊!在灤縣時,兩人是并肩作戰(zhàn)的同僚,是可以互相托付后背的伙伴,忙起來時哪還顧得上什么形象?自己方才那下意識的羞窘和回避,分明是因為知曉了他的心意,心態(tài)發(fā)生了變化,才變得扭捏作態(tài)起來。
想通此節(jié),她頓覺豁然開朗,那點不自在瞬間煙消云散。她本就是灑脫性子,當(dāng)下便也不再糾結(jié),走過去大大方方地坐下:“說得對!倒是我小家子氣了。多謝周承旨的美食,那我可就不客氣了!”
她拿起筷子,便開始享用這頓遲來的早午飯,吃得毫不做作。
周驄看著她恢復(fù)自然的神態(tài),眼底笑意更深,也在一旁坐下,為她斟了杯熱茶。他何等聰慧細(xì)膩,早已看出顏惜夕方才的窘迫源于何處。他并不急于求成,反而主動開口,聲音溫和而坦然:
“惜夕,昨日之言,皆出自我本心,但你無需因此感到任何負(fù)擔(dān)。情感之事,本就是我一人之心意,我愿等,是我的選擇,與你無關(guān)。你一切如常便好,莫要因我而拘束了自己。我們還是如從前一般,可好?”
他這番話,說得坦誠又體貼,既表明心跡,又徹底卸下了顏惜夕的心理壓力。
顏惜夕聞言,心中最后一絲別扭也徹底消散,不由抬頭對他粲然一笑:“好!如從前一般!”
兩人相視而笑,之前那點微妙的尷尬氣氛蕩然無存,仿佛又回到了在灤縣時那般默契自在的氛圍。
顏惜夕胃口大好,一邊吃,一邊便開始興致勃勃地講述這兩個月來的經(jīng)歷。她信任周驄,除了隱瞞下購買沽源城這一可能引來大禍的機(jī)密(她下意識地想保護(hù)他,不愿將他卷入可能的漩渦),其他的驚險遭遇、江湖見聞、甚至包括對酈朝皇室和樓外樓的猜測,都毫無保留地娓娓道來。
她說起遭遇黑煞門殺手的兇險,說起那囚犯操控尸傀的詭異,說起拍賣會的暗流涌動(隱去自身參與和收獲),說起自己的分析和推斷…
周驄聽得極其專注,面色隨著她的講述時而緊張,時而擔(dān)憂,時而憤怒,時而驚嘆。他完全沉浸在她的故事里,仿佛隨著她一同經(jīng)歷了那一路的波瀾壯闊與危機(jī)四伏。聽到緊張?zhí)帲滩蛔∥站o了拳頭;聽到她巧妙化解危機(jī)時,他又會露出松口氣的欣慰笑容;聽到她那些大膽的猜測時,他眼中則會閃過深思和凝重。
他幾乎能想象到她獨自面對那些強(qiáng)敵時的冷靜與果決,也能感受到她洞察到巨大陰謀時的敏銳與膽識。心中那份愛慕之情,在傾聽中不知不覺又加深了幾分,更添了濃濃的敬佩與憐惜。
陽光透過窗戶,灑在相對而坐的兩人身上,一個說得眉飛色舞,一個聽得全神貫注,氣氛融洽而溫暖。桌上精致的點心漸漸減少,茶香裊裊,暫時驅(qū)散了所有外界的紛擾和未來的隱憂。